小家碧玉


说到小家碧玉，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三十年代上海的石库门房子的映像。


你看：在清洁的弄堂里，石库门厚重的黑漆大门外，几位穿着青色夹旗袍细眉细眼的纤巧姑娘，围着一堆说悄悄话，一会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会儿掩着樱桃小口，露出羞涩的模样。小家碧玉长得也许俏丽，也许活泼，在大场面中，两眼一闪一闪地露出惊喜的神态，动作有些拘谨，显得楚楚可怜，让男人陡增“护花”的勇气。


在茅盾的小说《林家铺子》中，林老板的女儿明秀就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林家在江南小镇算个小康人家，林小姐上开明的学校，接受进步思想，在家里是宝贝女儿。抗日风潮吹到小镇，林小姐想扯布做新衣服换下身上的洋装来抵制日货，可是父亲的小店铺生意差不能如愿。林小姐在家里哭闹使小性子，但也是会看眼色，适可而止的。这就是所谓小家碧玉，正因为出身于小家，抗不过天灾人祸，女孩子自然学会了世事周旋之道。碧玉当属宝贝，被人欺负过头当然不行，所以到最后林老板给人逼债，警察局长要霸占林小姐做小老婆时，万不得已之下林小姐只有逃走，听由母亲安排，下嫁给店里忠心耿耿的伙计寿生，也算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实实惠惠、明理的选择。


旧上海不少资本家是有两个老婆的，有的甚至是姐妹两个同侍一个男人，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也只有出身小家的女孩子才能做到。至于别处安居的二房小家碧玉大多数是识大体的，只要钱财不断，几个子女都会给男人好好地养大，不会打上门去求个名份。这种家庭的女儿，尽管父亲家大业大，不是在正房受教育生长，就不能算是大家闺秀，她们的眉眼之间也会不一样，流露出一种低低的愁婉之气，不会盛气凌人，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解放后的上海，大富人家消灭了，城市人收入差别还是有的，银行、海关、邮局、铁路职员这种端着金饭碗、银饭碗的家庭可以算小康家庭。安居在上海一般石库门房子里的女人，大多数是小康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她们中干净利落、爽爽气气的很多，思想朴实进步，听党的话，做个小小里弄干部积极得不得了。每天晚上摇铃通知大家防火防盗，每逢星期四早上，摇铃把一弄堂的人都喊出来大扫除，每家人家拎一桶自来水出来，她会很公正地分配任务，妥当解决邻里纠纷。弄堂里那些个所谓大家闺秀自恃清高，不参加集体劳动，山清水绿打扮好，出门走过湿湿的弄堂，会很死腔地撩起裤脚管小心翼翼的样子，粗糙的劳动大姐便有意拎一桶水朝她的脚下冲过去，引来尖叫。而小家碧玉这种事情不大会做，大多就躲开，掩嘴偷笑，像盛开一朵清洁的白菊花。


小家碧玉未出嫁的时候是家里的宝贝疙瘩，父母宠爱，兄弟谦让，娇憨可人。嫁入石库门一般人家日子就不一样了，尤其在物质条件不丰富的年月，她们学会体贴自己的男人，精打细算过日子，买菜烧菜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乐乐胃胃。小孩子的衣服自己用缝纫机踩，绣枕头套，纳鞋底都不在话下。她们教育出来的女儿也是规规矩矩的，和弄堂里奔着跑着，拖根黄浓鼻涕滚马桶圈的男孩子不搭腔。


对于上海男人来说，和小家碧玉谈恋爱、结婚是最经济的选择。小家碧玉不很娇气，会做家务，在嗲功上绝对比大家闺秀好上几倍，温柔、贴心，来点小花功、挠个痒痒，男人最吃那一套，一接招就头晕脚软。小家碧玉将婚未婚之际，虽然对未来婆婆有一些腹诽，比如嫌订婚戒指太小什么的，但是她不到时候不会翻脸，有啥闲话能忍则忍，心里有谱：结了婚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工作单位，小家碧玉的姑娘最容易和男同事搞好关系，打成一片。电脑技术上有什么困难，只要轻轻勾个小指头，那些寿头就会颠颠地跑过去帮忙，连早上罗森超市买的寿司、牛奶也一并带过去让小姑娘吃。小领导看到小家碧玉也是很照顾的，因为凡有新的管理规定举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会立刻反对、抗议、抵制、说怪话，小家碧玉总是低眉顺眼，乖巧地先期执行，并悄悄地把办公室其他人私下说的话透露点给小领导听。


著名剧作家曹禺的女儿万方写的电视剧《空镜子》中两个女孩子，也是属于当代的小家碧玉型，牛莉饰演的姐姐脑子精明一点，懂得嫁人究竟图的是什么，会在感情和利益之间找一个平衡点。而小陶虹饰演的妹妹，长得俊俏，老是甜甜地笑着，头脑比较简单，容易掏心窝子，对于爱情婚姻没什么大的野心，有个家有人疼万事足矣。


上海小男人和上海小家碧玉是最可靠的婚姻组合，两个人同样心细如发，晚上在床头枕边唏唏嗦嗦可以讲好几个小时，讨论对付这个社会，玩转小小单位，小老鼠扒米，充实小家庭粮仓的种种策略。千倒万倒，小家庭的红旗不倒，团结一心，有什么风吹草动，枪头一致对外。


小家碧玉注定了经济上不很宽裕，物质欲望止于小康，但是市面上流行什么，她没有是要往心里去的，生怕输给小姐妹淘里。于是，家里添一样电器大件，两夫妻要拿着广告单东家比西家，用公家电话打过去考证几几折，有没有礼品送，还不算，每个星期天派老公到指定地方踩点比价，格算勿格算挂在嘴上，好像标点符号。如果是买一辆车，买一套房，那么就更加隆重了，直搞到周围人人都知道。据说楼市旺销时，售楼小姐最吃不消的就是这种上海小女人，一到双休就出去看房，好像旅游度假。嘴巴还不肯闲着，车子上叽叽喳喳摆谱。但是，如果你站在小家碧玉家属的立场上，这些都是多么优良的品质啊。


等到小家碧玉把所有的家当撑足，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也想向大家闺秀温良、优雅的气质靠拢了。过去有句话叫“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人生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同样，“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闺秀是可以后天塑造的”。“不幸”投胎到“小家”没有关系，你可以从聪明善良，勤劳节俭，不一定知书但是达理的母亲那里继承到本分人家的祖传基因，只要你有心，加上聪明刻苦不断攀登，气质蜕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其实即使气质不改变又怎样？小家碧玉率性快活，清澈实惠，会牢牢捉住眼前的幸福，她打扮得山清水秀，鉴貌辨色，满足写在脸上的样子，也是上海一道很重要，很美很美的风景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