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孔家人

6楼
7.族谱保存的记忆

  族谱保存的记忆
得之不易的材料
在人口研究中使用过中国族谱资料的学者都清楚,这些资料是多么令人头痛。郝瑞(S. Harrell)研究了他在台湾得到的族谱之后说:“除去对某些地方群体或专业群体的人口统计外,中国文献中很少有人口统计信息能符合剑桥式的家庭重构。倘若我们想在广阔的范围内和较大的时间跨度内研究人口变化的过程,我们好象只有一种资料可用:那就是各种族谱。”(Harrell 1987:53)但他还是警告我们,作为人口学材料,中国族谱会相当让人失望的。其中一个问题就是,殇子、鳏者、僧人皆不入于族谱。麦斯基尔(Johanna  Meskill)(1970:139—62)也给出了一种类似的观点。他写道,我们很难(如果不是不可能)在族谱的基础上计算死亡率,因为其中排除了入赘的女婿和在外姓人家长大的孩子。
有些学者试图通过族谱得到人口之外的信息,他们遇到了另外的棘手问题。族谱编纂者对于族中的每个人都会使用他的全名,也许还会用图表,将一排排的名字分开,每一排是属于同一支的名字。但是,还是很少有学者,特别是人类学家,会天真地认为亲属标签代表了人际关系的现实。 偶尔的,某类材料会很有启发性,例如有关族产的文本。但在最后的分析中,研究者就象在看一出戏,但幕布合上了,上面有很多孔。研究者只得通过这些孔来看戏。这些孔足以让人们知道有一出戏在上演,但没有一个孔大到可以让人们看到舞台和演员的全貌。有成千上万部这样的族谱藏在大陆、台湾、香港、日本和美国的图书馆里。“它们数量繁多、内容复杂,又时时游弋出有意义的分析,这都足以让学者们眼花缭乱。”(H.Baker 1979 :68)
中国的族谱是如此飘忽不定,那么它的目的是什么呢?显然它不是为方便科学研究设计的,只集中于对血缘共同体重要的东西。常规性的修谱始于公元三世纪,最初只限制在统治阶级――贵族家庭和士大夫(Liu Hui-chen  1993 :135-57)。这种独占一直延续到宋代(960-1279),只是在大约十一世纪的时候,地方的血缘群体才开始编修私谱(Hu 1948  : 45)。这些族谱的标准是由欧阳修(1007-72)和苏洵(1009-66)等学者立下和传播的。这些学者属于当代史学家所谓的理学家。
理学强调蒙学的必要、家规的重要,以及修身的核心地位,在他们看来,这三者是达成社会稳定的三个基本而不可分的方法(Ebrey 1986 :35 ;Liu Hui-chen 1959 :65 ;亦见de Bary 1959 :25-49 ;Metzger 1977,Bol 1992)。理学家认为,修谱是达致家庭和谐的有效途径,自然就成为社会稳定的途径。但在宋代只出现了一小批族谱。其中大多是显赫家族修的,且只限于世系图。
中国社会撰写族谱的真正高潮是在明代(1368-1644)后期才出现的。这时一般的族谱都要包括道德格言、家族史、婚姻规则、继承规则、仪式规程,等等。形成这种状况的一个因素就是,在明代,对理学思想的接受越来越广泛。修谱活动到了满清(1644-1911)没有太大变化。这些族谱是私人记录,在三十年代以前未曾公之于众。到本世纪三十年代,政局动荡、战乱频仍,成千上万的族谱沦落到坊间。(Hu 1948 :51 ;Meskill 1970 :40)然后就逐渐进入了中国、日本和美国的图书馆。
族谱写作与实践中的亲属
研究宋代理学兴起的学者伊沛霞认为,血缘群体中族谱的出现来自士人“用以改造士大夫阶级”的政治策略(Ebrey 1986 :35)。她列举出了一系列宋代学人,这些人或是想自己修族谱,或是为修谱中的道德与技术问题作些诠释。这些著述“为以后几百年中的家族组织的形成奠定了意识形态基础”。( Ebrey 1986 :35)
希姆斯(Robert Hymes)遵循同样的理路说,族谱有政治意义,即使对于那些从前从未属于亲族群体的人也是这样。“修谱的同时,往往伴随着将整个团体建构成一个实践群体的努力”(Hymes 1986 :122)。我们可以进一步阐明他的观点,修谱有一种潜在功能,可以创造血缘群体,而这些群体原来根本不存在,或只是有些痕迹。公开宣称的所谓宗族起源并不能创造真正的亲属纽带,但可以遵循亲族的实践需要,形成人际网络。
艾伯哈特和麦斯基尔也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强调中国族谱是“追溯性的建构”。这就是说,很多大家小族会修改他们的族谱,以便同更有权力的同胞建立联系,以加强家族的统一性和特权,并从官僚体系中寻求保护(Eberhard 1966 :206-8 ;Meskill 1970 :110)。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血缘群体都修族谱。也许只有一小部分家族修谱,但这小部分却是强有力的少数,特别是在长江下游,在那里,中共建政以前,商业发达,人文荟萃,这都促进了修谱事业。
有较大族谱的家族一般都拥有相当一群士大夫,他们的文本知识和历史想象力使他们可以攀附一个显赫的祖先。正是基于这一点,萧公权把修谱描述为“一种士绅制度”(Hsiao 1960  : 333)。相对而言,环境平庸的家族总是缺乏世代久远的族谱。
就中国族谱的总体社会意涵而言,莫里斯 · 佛里得曼(Maurice Freedman)的评述最为中肯。早在1966年,他就开始从社会学视角研究宗族材料。佛里得曼说,曾研究过这些材料的少数几人倾向于主要把它们当作人口、制度和生物性的资料。他说: “族谱可远不只是这样,它是有关起源与关系的一系列说明,是一种图式,是一种散布的地图,是大范围社会组织的一个框架,是行动的一个蓝图。它是一种政治述说――因而是值得人类学家研究的一个极好题目。”(1966 :31)
佛里得曼这样把族谱描述为一种政治述说,近来屈佑天又重申了这一观点,他认为,人类学家也许低估了修谱是团结人的手段这一方面。他把族谱写作解释成一种“心理态度的结构”,反映了一种政治策略(Watson 1986 :287)。我们可以把他的观点换种说法,修谱事业是一种精致化的形式,是为了各种社会、经济和政治目的而运用过去的方式。
基于前辈学者的研究,我从社会记忆的角度考察孔家对族谱的运用。这一考察集中于两个事件:第一个是大川对三十年代曲阜修谱的反应;第二个是族谱记载和1991年大川庙管编纂的仪式书的关系。这一讨论背后的一个基本假设是,族谱是建立政治联盟和形成历史感的工具。我要指出,这些目的其实是和修谱不可分的。
从小名到大名
1992年出发去作田野工作之前,我到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去复印了1937年孔氏宗谱的一部分(孔德成 1937)。这主要是永靖孔氏的一个名单,还有从十一世纪到本世纪三十年代各辈分的条目、分家的情况,以及在广东和甘肃的居住地。这份族谱记录有助于我设计田野访谈。我的被访对象惊异于我能够说出几十年以前就去世了的人的名字。起初,他们以为我是在其它的访谈中得知这些名字的。但他们不久之后就发现了这些信息的真正来源。我在村里的会计家吃、住和整理笔记,并进行一些访谈。这位会计不到三十岁,为人机灵。他注意到我曾经看那些复印的材料。后来人们向他提到,我竟然能够说出村里早已不在的人的名字,他才对此发生兴趣。一天晚上,他叫他母亲给我们准备三道菜――炖了一只鸡、一大盘虾、一盘土豆烧猪肉――在村里这是相当丰盛的了。他取来一瓶烧酒,用牙咬开铁盖。酒象喷泉一样注入一个小锅里,然后我们开始划拳,谁要是连输两局,就要喝一大杯。酒过三巡之后,我的这位房东开始自言自语地讲起友谊来,说村里人是多么喜欢我。说完这些奉承话后,他提出了一个请求:我能不能做个人情,把那份族谱记录送给孔庙?
我至今不知道这位会计是否得到了庙管的命令,要得到这份族谱记录,倘若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要呢?不管怎样,我本来就会把它留给大川,因为它本该属于这里。第二天下午会计把这份族谱送进孔庙后,一群中年和老年的孔家人都围了过去。守庙孔祥国向人们诵读和解释上面记载的名字。这些解释是必要的,因为上面的名字都是大名,很多人是不熟悉的。这些正式的大名可以指示出辈分。在大川,一般是人们在上学和结婚的时候起大名。但很多村民只有小名,这是不正式的、生下来就有的,人们把它从出生带到青少年,甚至带到老年。
大名的起法曾经是严格遵循曲阜宗族会立下的规矩的。按此规定,一个大名一般有三个字:第一个字是姓,第二个表示辈分,第三个是自己的名。我们以现居台湾的前衍圣公孔德成为例。“孔”当然就是他的姓;“德”者,美德也,表明他是孔家的第七十七代;“成”者,成功也,是父母所取的自己的名字。从1398年到1912年,宗族会要靠皇帝来决定用哪些字表示辈分。原则上,族中的每个男子要按官方规定的这些字来起名;不用此法起名的男孩要被剔除出族谱。到1920年,这一系列字都用完了,宗族会又加上了二十个字。
那些聚在大成殿看我从哈佛带来的族谱的人们都知道这一系列字,虽然并不太清楚它们的起源。1992年,大川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男人有这种按规定的字起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只有小名,或是用另外起的名。这说明,用名字来区分辈分的规则并没有被严格遵守。
世系图式与政治联盟
守庙读的这份族谱是1930年开始编辑,1937年印行的,它的基础是大川孔氏整理的一份地方记录,当时,曲阜孔氏宗族会为修总谱而倡议各地提供族谱,这是对此的回应。各地的整理都应该遵循宗族会提出的辈分名的序列。大川四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孔姓人负责给那些用小名的人起个大名。
前文已述,伊沛霞和屈佑天等学者认为,族谱可以成为中国社会团结人的一个有力工具。而大川对曲阜续修族谱计划的回应正好支持了这个结论。为了回应曲阜对当地族谱的要求,大川孔氏中那些有文化、有权力,也许还有钱的人们开始实行这项计划,这对于族中的普通成员来说,也是相当重大的。给只有小名的人取大名这件事划定了一个历史时刻,在有文化的精英和族中的一般成员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那些只有乳名或外号的人大多出身贫寒,没有读过书。
修谱活动为居于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孔家人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们建立共有的认同。虽然大名并没有改变等级结构的力量,但对于穷苦而不识字的人们来说,它确实成为了一种值得纪念的经历,他们得到了认同,被包括进了修总谱的活动。这甚至造成了一种平等的假象。这种假象虽然短暂,但确实是一种平等化的工具,是人们形成团结的一项策略。最重要的是,大川对曲阜的修谱倡议的回应,使得他们和孔氏宗族会建立了一种确实的联系。
曲阜和大川之间的沟通是通过孔庆惠完成的,这位兰州商人曾两次到曲阜求访族谱。根据他对两次曲阜之行的回忆(孔庆惠 1948),他在1930年接到了宗族会的一个通知,告诉他这个修谱计划。本地的整理工作完成后,他邀请了兰州的一位学者,帮他按照曲阜规定的体例作修改。他说,1935年,宗族会叫甘肃孔氏派一个代表到曲阜开一个修谱会议。这次集会有来自全国的代表参加。孔庆惠在他的回忆录里遗憾地说,生意上的事使他无法参加这个会。这说明也许他曾经收到过曲阜的邀请信。两年之后,他到了曲阜,但没能得到族谱。1948年,他第二次到曲阜,得到了一份族谱。族谱到达兰州时,孔家有二十二个头面人物前往欢迎。他们在兰州为孔庆惠大摆宴席,然后拍了很多照片。后来,他出版的回忆录中提到了这次宴会。
从死的纪念到生的庆典
大川通过修谱和曲阜的接触引入了一项与本研究直接相关的一种庆典――孔子诞辰的庆祝。曲阜修的这个族谱也许是中国最大的族谱了,而大川人在加入这项计划之前,孔家的祭祖庆典在下面的三种情况下举行:
1.      过年的时候,人们到自己的近祖墓前敬献酒食。这种墓前的活动一般由五服之内的近亲共同参加。他们在五代之内有共同祖先。
2.      春分的时候,四个支派的每支分别在墓前纪念远祖,也就是来到大川、建立大川宗族的四兄弟。
3.      清明节的时候有两种仪式活动。头一天,族中派一群人到颜家湾为孔公佑扫墓。他就是来到大川、成为孔家始祖的四兄弟的父亲。在清明节这一天,大川孔庙中举行全族参加的庆典,祭祀孔子和当地的六位始祖,其中五位我曾经提到过――孔公佑和他的四个儿子。第六位是孔嘉兴,他从广东来到了甘肃,是当地辈分最高的祖先。他的墓在兰州南郊,由留在那里或后来返回城里的孔家人看守。大川的孔家人不在他的墓前祭献,但在孔庙中向他的灵牌祭献。
从制度角度看,从一家一户到四个门,再到庙里总的典礼,仪式的制度越来越严格。仪式分布于每年的早期,在三个重要日子举行。新年是非常喜庆的日子,但也是应向已逝者表示感激的日子,他们曾为世界带来了生命。春分是和阴阳两分的理论紧密相关的,这种理论把生者与白昼相联,把死者与黑夜相联。在春分时候,黑夜与白天等长,这表明生与死之间的不一致最小。因而这成为纪念(commemorate)祖先的常用时间。 清明来自于一种官方仪式,最初是为了纪念因忠于主人而饿死自己的一位大臣。在十世纪的时候,这个庙会在普通人中间流行开来(Chuang 1990:149),逐渐成为全国范围的纪念死者的日子。
所有这些仪式活动都不是要纪念祖先的诞生的。 如果仔细读一读1905年的孔氏族谱,您会发现,直到本世纪初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兴趣纪念孔子诞辰的周年。这部十卷的族谱中有三篇文字谈到了祭祖仪式的意义。但这都是在强调岁时祭祀,特别是清明节。
曲阜孔家保存的仪式材料也强调岁时祭祀。事实上,对孔子的这种岁时祭祀是由国家政令规定的(见Feuchtwang 1977 ;孔繁银 1992)。明清朝廷的钦差大臣按时到孔子故里祭献供品,他们留下了无数的祭文。他们在献祭的时候就高诵这些祭文。我考察了三十篇祭文,其中最早的是1331年的,最晚的是1909年的(孔繁银 1992 :80-85;孔昭增 1934 :1,19-27)。没有任何一篇是纪念圣人的诞辰的。献上的供品是岁时祭享。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春天祭献的。这表明,春祭比其它的岁时祭祀都更重要。
这些都表明,曲阜和大川的孔子诞辰庆典都是相当晚近的文化发明。特别是,它来自于民国政权试图将自己同以前的帝国统治区分开的努力。民国创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13年,一个民国官员的代表团会聚曲阜,他们带来了新政策,来祭献孔子诞辰的周年,明显是有意要突出自己的身份。1914年,政府下令把孔子的诞辰作为全国性的节日来庆祝,在曲阜由政府出资举行庆典。这种新创造的仪式称为国祭。在解放以前,国祭的参加者包括国家政府的代表、省级官员和县长(孔繁银 1992 :185-89 ;孔昭增 1934 :2 ,6-7)。总之,民国时期,对孔子的国祭从岁时祭享转变为庆祝圣人的诞辰。
我们无法从文献上推算,大川在哪一年从曲阜引入诞辰庆典。访谈表明,大约在1930年,也就是大川孔氏开始同曲阜接触之时,它开始在当地实行的。他们对于国家提倡的圣人诞辰典礼的回应,正符合国家权威和地方精英互动的更大的历史模式。屈佑天曾把这种模式描写成“宗教标准化的过程”(J. Watson 1985 :310)。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权威主动地介入到宗教崇拜的地方组织中来。他们通过提倡或贬斥对某些神祗和历史人物的崇拜来完成这一点。民间把某些奇迹归于神祗或大人物的美德,在提倡的时候,国家官员不仅记录下这些奇迹,而且还广为宣扬,他们甚至于要推算并记下被神化者的生卒日期(见C.K. Yang 1961 :180-217)。地方精英——读书人、成功的地主、富商——渴望和国家权威合作,以实现崇拜的标准化。他们之所以愿意遵守官方政令,原因在于他们希望能够这样使自己“士绅化”(J. Watson 1985 : 293)。
我们要把国家与社会互动的这个模式用到大川来,就该承认,孔家对国家倡导的这种仪式的回应是有其独特性的。孔家最重要的崇拜对象当然就是孔子。在一二十年代,当激进的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把孔子的教导和主张当成国家落后的罪魁祸首时,他的公众地位急剧下跌。1928年,在攻击儒家的热潮当中,曲阜一所高校的学生编排了一个剧本《子见南子》讽刺孔子,这引发了一个大案,通过新闻媒体引起了全国的注意。在这桩案件里,自由派学者和著名作家纷纷发表意见,争论孔子是否应该被讽刺。鲁迅,也许是当时最有影响的作家,他站在学生一边,写了一组文章来贬斥孔氏宗族会。宗族会打赢了官司,但这个案件却使他们的公众形象受损,他们无法阻挡这种趋势。
除去宗族会在1928—29年间所受的攻击外,几个高级官员还提出要把孔家的“祭田”国有化。这些土地是历代皇帝给的,其收入为曲阜每年的典礼和衍圣公一家的奢侈生活提供了保障。并且,成千上万耕种祭田的孔姓人还可以免税。
自由派知识分子频频攻击,高度公开化的官司十分羞辱,祭田国有化的提案也带来经济上的威胁,孔氏宗族会已是只有招架之功;为了对付这种困境,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那项族谱计划。这项计划开始于1930年,目的是要团结全国的孔氏支持曲阜孔家。换句话说,宗族会是在危机当中决定抛弃旧传统,承认各地孔家的世系宣称的。当时的财政部长自身就出于外地孔家,由于他的介入,没收祭田的提案被否决了,这更加强了宗族会联合外地孔家的决心。
这些事件表明,纪念孔子诞辰的庆典引入大川的时候,正是孔氏家族处于历史转折点的时候。大川开始了这项仪式的同时,村庄介入曲阜的族谱计划,这都为孔家对神圣祖先的宣称提供了合法性依据。我们从更大范围的中国社会迅速变迁的环境来看,大川在三十年代从曲阜获得的族谱认同和这项典礼是不可分的两个方面。
族谱知识和形成历史感
1949年解放后,诞辰庆典被取消了。1984年被恢复之后,这一典礼在祖先崇拜中占据了核心位置,而且也从祖先墓前移到了大成殿中。由于老坟在黄河建坝中被毁了,近祖墓前的典礼只限制在一家一户中,新的诞辰典礼成为号召人们重组孔氏家族的重要方式,使家族逐渐从几十年的混乱中恢复过来。
恢复后的仪式背后有明显的历史和道德的诠释。倘若没有这些诠释,在庙管们看来,仪式表演的纯粹技术层面是没有意义的。正是因此,他们在1991年编写的仪式书才包括进了直接引述孔家历史和儒家伦理的传说的篇章。这些篇章的起源可以部分追溯到当地的族谱。仪式书中历史与道德篇章的核心主题,是孔氏过去的光荣和孔家世系的连续性。这些主题在最初五页中就变得很明显了,其中包括41首诗,都适于作为对联挂在大成殿门柱上。其中一些诗的风格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赞美孔子在中国文化中的伟大地位,另有一些诗则赞美孔氏血族的绵延久远。
在孔家的仪式书中,孔子出生的地点和时间参考了司马迁的《史记》(见第二章),说圣人于公元前551年八月二十七生于曲阜附近的尼山。在此之下列出了他的77代继承人,终于现在台湾的衍圣公孔德成。封号和官职与名字放在一起。数页之后,是对孔子对中国文化之贡献的更完整的叙述,强调他在帝国时代所受的恩荣,以及他的教化同当代社会的关系。
在其它的篇章中,孔子的光荣被继续赞扬着,有两篇祭文和一篇短文记述大成殿的过去和它在1991年的重建。一共有七篇祭文,分别献给孔子和他的儿子、孙子、门徒,以及在甘肃建立孔氏家族的六位当地祖先。为当地祖先写的祭文中,生动地描述了孔家从广东到甘肃,又从兰州到大川的迁移过程。每篇祭文的末尾都祈求被祭者接受所献的供品,即“尚飨”,这是祭献供品时的标准用语。(C.K. Yang 1961 :40 ;Ebrey 1991 :177)
庙管们在将道德、历史和技术的解释包括进仪式书时,力图寻找一切相关文献。寻访活动严格限制在大川地区之内。由于他们并不属于学术机构,他们无法进入省图书馆的珍本室。如果他们能够进去,他们一定会在那里发现极为有用的材料。在地方志和图书馆的其它官方记载中,可以找到祭祀孔子的整套仪式文本和道德教化。
由于政策不准将这些材料公开,大川的庙管也没能够使用县里的历史档案。我自己查找档案的经历可以说明,孔家人将会面临怎样的限制。我第一次到当地档案馆中,去看看是否有关于大川和孔家的文件,女管理员问我和孔家有没有血缘或姻亲关系。我说没有,她就叫我进了一间屋子,其中有装满索引卡片的三个大柜子。我问为什么和孔家有关会成为一个问题,管理员说档案里藏有上千份个人文件,也就是个人的秘密材料。虽说从毛时代以后就没增加新材料,其秘密性质要求在每个来访者面前都要有细致的保护措施。这些档案的内容来自当地警察、告密者、村干部等的报告,从法庭判决到私人谈话的秘密记录。要用这些材料,必须得到县党委的批准。我正是在得到批准之后才进去的。
在这些档案中检索文件的一个方法是使用姓氏索引。这个索引中列出的第二重要的姓就是孔。管理员说孔家人有“很多历史问题”,他们也许会装作研究者或雇佣别人来接近这些档案,盗取或破坏其中有牵连的文件。档案中记录的最重要的姓氏是马。这是穆罕默德(Muhammad)的简称,是中国回民中人数最多的姓。档案中很多姓马的人牵连进了1958年邻近东乡县的回民暴动(见第三章),表明这场暴动不只限于东乡县,而且牵涉了诸如永靖这样的邻近县。和档案中藏有私人材料的孔家人一样,这些回民也处于当地干部的监控之下。在毛时代的每场政治运动中,他们被不断复审,因而形成了厚厚一摞政府文件。
大川大成殿的庙管无法使用省里或地方的档案,他们就转向自己最熟悉的一种资源——当地族谱。他们尤其研究了两部族谱。其中一部是孔宪敏于本世纪初编纂的。孔宪敏是小川人,这个村子在大川上游十公里左右。另一部是孔令述在1989年编纂的。孔令述住在下游的一个村里,这个村是1961年由大川移民建立的。孔令述的族谱是在小川孔宪敏1905年编的族谱基础上编成的。正是因此,两部族谱才表现出一些惊人的相似性,而且每部都逾1000页。但没有一部包括全面的仪式抄本,因而无法使人们搞清楚仪式的过程。它们对大川仪式书的最重要贡献,在于其中的道德信息和历史材料。我们将1905年族谱中的几部分缩编于下:
孔子与曲阜
相当一部分篇章记述曲阜孔氏家族的的起源,追溯到了孔子的光荣和他的子孙在帝国时代得到的特权。整个族谱中到处是关于孔子的短文、族中杰出人物的传记、曲阜的历史记述,以及对圣人故里祭祖仪式的描述。
家族条规
有若干规则规定了家族成员的行为。有些只是孔子格言的汇集、刑典中的条文,以及各位祖先的箴言。另有条规规定了男女大防、守丧的职责,以及对父母和其他尊长的孝敬。其中特别指出,罪犯、女婿、和尚、外人留下的孽种,以及在外姓养大的孩子不能进谱。
仪式图
简单的示意图为五服、祭衣,以及祭坛、灵牌和仪式用具的安排提供了指导。其中还包括诗(用为庙中对联)、大成殿的两项规划、改进了的祭文、士大夫写的颂词,以及祖坟的详图。
社会经济材料
族谱中完整保存着两份婚契,十五份地契文书,一份纪念一位重要祖先的祭文,这位祖先在与附近回民的冲突中阵亡了,还有一份分财产的记录,一个祭品的单子,还有很多有关当地孔庙的历史文献。
移民史
在大川孔氏的移民史中,首先是关于早期从广东到甘肃又到大川的几位祖先的小传。这段移民史中充满了具体地名,如广东东门外的彩虹桥,兰州南门附近的地门山。孔家在永靖县内移居的历史中则有颜家湾、大川、中庄、四沟、小川、白家川、孔山等地名。在叙述辈分和埋葬地点的时候,人名,有时还有具体卒时,总是频繁出现。
这部族谱中的种种标记表明它在合法化一部历史。它追溯到资料的最初源头——孔子及其故里。除去它与古代圣人建立的这种给人印象极深的联系外,族谱还向我们证明了数代以来孔家的特权。它叙述了孔家从曲阜到华南,然后从广东到甘肃的迁移过程,证明了孔家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中生存的能力。孔氏祖先经行了如此漫长的旅程,而其间总是与朝廷的军令和封号相伴的,
官方记载也证实了孔氏从曲阜到广州的移民。例如,两本广东县志中记载了唐进士孔戣的事迹。公元817年,他成为岭南节度使(史澄  1871  :23 ,3 ;1879 :17 ,2)。这位高官的一个后代叫孔昌弼,他在900年移居广东,并在那里定居。他以唐进士及散骑常侍的身份到了广州城,成为当地的一个中层官员。他后来被孔家奉为孔家岭南派的始祖。
来到甘肃
谈到从广东到甘肃的移民的时候,大川孔氏写的文献中有一段明显的断裂。例如,1905年的族谱上说,永靖孔氏公认的始祖孔嘉兴从广东惠州来到甘肃的时间是“宋朝末年”。1991年由庙管们编成的仪式书中进一步讲明这一点,说孔嘉兴到兰州是“宋末明初”。仪式书又说孔嘉兴是位英勇的武官,讲他如何因为“圣旨诏书下降,上甘安靖黎民。扫荡妖氛,旗帜鲜明。”(孔祥国  1991:45)在这些当地的记载中,“宋末明初”的提法——这是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相当含糊,也许是有意如此的。在汉族统治的宋朝和明朝之间是蒙古人的元朝(1264-1368)
族谱中甚至根本没有提蒙元的存在,这使得甘肃这一带的孔家人得以把自己的始祖描写成汉族的民族英雄,而这却是与历史情况相矛盾的。1131年,源出东北的女真人攻占兰州,取代了汉族的统治。女真人占领兰州后,又必须数次与附近的吐蕃军队和西夏国(1032-1227)血战,保卫兰州。女真人虽然没有败在吐蕃和西夏的手里,却敌不住蒙古人的铁骑,1226年,蒙古军占领了兰州。蒙古人经过一系列惨烈的战役,长驱南下,最终在1278年打下了惠州。就是在南宋这个最后的堡垒附近,著名的丞相文天祥被元军所擒。文丞相的被擒和第二年元军的杀尽赵宋皇室当然可以让我们把1278-79当成“宋朝末年”,但这也是蒙古人在中国建立绝对统治的开始。
直到1369年,兰州才回到了汉人军队的手中。换句话说,兰州被异族统治了238年,然后才在明朝回到了汉人手中。在明军功陷兰州的时候,孔家已经在此繁衍了七代。兰州的明朝机构建立之后第二年,孔嘉兴的一个后人谋得了一个低级官职。
这些都说明,孔嘉兴和他的儿子以及四个侄子到兰州的时候,正是蒙古人统治这里的时候。1905年族谱的编纂者和1991年写仪式书的庙管们试图通过沉默来遮掩这段历史,合谋要描画出一位辉煌的祖先。他们把孔嘉兴说成是高官,一位汉族的爱国者,奉朝廷之命来边疆抵御外侮。他们为了把这位祖先说成是爱国者,有意地把他和蒙古人的统治分离开来。因而这就导致了略显笨拙的说法:他在“宋末明初”到了兰州。
1905年族谱和1991年仪式书的编纂者都是想形成历史感,而对重构历史事实没多大兴趣。这些编者通过把不利于祖先名声的一些史实进行删除、回避以及改动,制造出一个神话,说他们孔家的共同始祖不仅是个爱国者,而且是捍卫国家尊严的民族英雄。倘若孔家移居甘肃时的某些史实是模糊的,或是不利于他们描述大川孔氏的祖先,他们当然要把这些遮掩起来。
族谱资料的保存者
为了进一步把握族谱记载的历史意涵,特别是这与大川孔庙的关系,我要谈一谈三个人。第一个是孔宪敏,他在三个儿子的协助下修成了1905年的小川族谱。第二个是孔庆惠,他是兰州的一个商人,1948年从曲阜带回了孔氏总谱。他是孔宪敏的幼子,在1905年那部十卷本的族谱中,每一卷的扉页上都有他的名字。第三个是孔祥贤,他的父亲是孔宪敏的长子,也就是孔庆惠的长兄。
在我1992年结束田野调查时,上面提到的第三个人,也就是孔祥贤,还在世。但我们总是失之交臂。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县城,在1992年夏天,又被送到了县医院。他得了重感冒,这被诊断为肺癌的先兆。也许他自感时日不多了,就决定留下一段详细的叙述,说明为什么1905年的族谱躲过了文革,而其它同类资料却被村干部或其胆怯的所有者毁掉了。遗憾的是,当时我琐事缠身,只好叫别人替我到医院中录下他的叙述。
1905年的族谱传给了孔宪敏三个儿子中的老大,也就是孔祥贤的父亲,他极为小心地保存着,甚至不让自家人看。它被锁在一个很大的硬木箱子里,放在自家的神龛里。在有人看的时候(这种情况极少),要烧香,点起油灯,读的人要净手、叩头,然后箱子才能打开。父亲去世后,族谱交给了孔祥贤。文化大革命一来临,他得知,他叔叔孔庆惠从曲阜带来的108卷的族谱被红卫兵烧了。于是他就把1905年的族谱放在了他所住的中庄的一个地窖里。
以后这部族谱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八十年代初孔祥贤把它拿出来。1989年他竟把这部族谱上交了县档案馆,这使很多人十分奇怪。他说,他这样做有几个原因。县档案馆长知道,孔家几百年来一直藏有一些私人文献。他们特别了解到孔祥贤有一部1905年的族谱,其中有几份老地契。档案馆长想用这些资料帮助政府编一部新县志。而且他也想用这部族谱来充实档案管里的珍本书。几轮交涉之后,孔祥贤交出了族谱。当时,他是县教育局里一个拿退休金的老干部,要他交出族谱的压力来自当地职位很高的官员。作为交换,孔祥贤得到了族谱手稿的复印件。
孔繁钧是既读过原件也读过复印件的一个庙管,他和孔祥贤一样,也住在附近的中庄。孔繁钧在1992年是73岁,上过中学,受过古典教育。他的外号是“大会计”——他很高,有六英尺。多年以来,他一直是村里藏书最多的人。他比孔祥贤辈分高,还是受人尊重的书法家,因而被允许把族谱拿到家里去读。由于他是大成殿十四个庙管之一,他在编纂仪式书时,用上了阅读族谱的所得,也发挥了他的书法技能。仪式书中关于孔庙历史和最近一次重建的文字出自他的手笔。
孔繁钧对撰写大成殿庙文的兴趣是很个人性的:他试图纪念(honor the memory of )他自己的父亲。我在第二章里曾经讲到,1864年,回民攻入大川的时候,大川的孔庙被烧了。同年,700多孔家人在回汉冲突中死于非命。孔家好象用了很多年才从1864年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直到1934年,有三个大殿的孔庙才重建起来。孔家的26个中老年政治领袖负责这次重建工程。这群人有两个主要领袖,其中之一就是孔繁钧的父亲,一位富有的地主、成名的书法家,据很多人说还是一个精明的买办。父亲曾经带孔繁钧到工地上去过,后来又带他参加了庙里的典礼,那时他才十岁。四十年代后期,孔繁钧成为仪式助手。1991年他写了对孔庙1934这最近的一次恢复的纪念文字,这时,他没有忘记把自己父亲在这次重建中的角色加进去。在1991年的孔庙纪念文字中,他也没忘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或是在手抄的篇章标题下方署上自己的大名。纪念庙宇历史及其最近一次恢复的这篇文字被抄在一块大木匾上,悬挂在庙宇大殿正门前一个显眼的位置上。
对庙管们有用的另一部族谱,就是我曾经提到的孔令述编写的那部。孔令述住在黄茨村,在下游20公里的地方。1992年四月的一个下午,我前往黄茨拜访他。我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想看他编的族谱,他盯着我,好象没听懂。他说也许我找错人了。我拿出一张条来,上面是大川一个庙管的介绍信。孔令述仔细地读了介绍信,然后开始道歉。他把我当成了政府官员。他为什么这么怕当官的?他解释说,当官的总是找他的麻烦。在他看来,我不仅象当官的,而且象城市里的当官的,这就更糟了。我们从院里进了屋,开始递烟。然后他告诉我他为什么怕城市里的官。他说,一旦穿戴齐整的城市官员出现在村里,这就是说,一场大的政治运动要开始了。他们一般是被派下来协助村干部执行政府新政策的,特别是当这种政策可能会遇到当地的抵制的时候。当我第一次说我想看他的族谱时,他怕我要没收这部族谱。这种害怕不是没有根据的。
孔令述久已去世的父亲是大川一个半专业的谱牒学家。他曾经帮助孔家和外姓家庭设计和画出写有祖先名字的巨大图表(本地人叫“神主”), 然后收取报酬。这神主图是悬挂在房梁上的。这些图表写到五到十代,模仿灵牌的形状在死者的名字上画一个框。 孔令述的父亲还帮助多家庭的家族续修族谱。因而他得以有选择性地研究和抄写很多当地族谱的内容。他重点抄下了诗词、格言和仪则。外人一般很难看到族谱。但人们既然把孔令述的父亲当作优秀的谱牒学家和值得信赖的人,人们就允许他把族谱带回家去研究和抄写。
孔令述子承父业,以后又参加了国民党军。后来他的部队被共军击溃了,他回到了大川。他很快发现,他已经不能靠撰写和誊抄族谱谋生了。但他还是继承下了父亲收集的一大箱子东西,包括谱牒史、宗教性的手册,以及其它文献。他告诉我,文革中的1967年,城市官员带领的一个政府工作队把这些东西烧了。从1978年开始,孔令述发现他可以继续他的生意了,因为顾客已经足够多;而他自己则开始撰写孔家的谱牒史。但已完成的著述中缺少关于最近几代的图表。由于永靖县的20,000孔家人中有一半以上是在1949年以后出生的,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很难记下过去几十年死去的人们。孔家几个老人叫他写出一个完整的名单,但这太不现实,他无能为力。
孔令述的一个贡献是仪式书上的41首诗。写这些诗的目的,是要把它们用大字抄在长纸上,挂在大成殿的柱子上当对联用。在中国农村,几乎所有房屋的屋里屋外都有这种对联作装饰,它们挂在墙上、大门上或柱子上,成为一种特色。在大川,在院子的入口、大殿的正门口、家中神龛的两侧都有对联。红白喜事的时候,旧对联都要换成新的。过年的时候,就连茅厕和牲口圈上面都要挂上对联。好的对联中要包括对仗工整的韵文、漂亮的书法,以及贴切的含义。这些对联作为丰收的象征和有学识的标志,是农村房屋的“门面”。甘肃的大多数庙宇都有对联,或是贴在木柱上,或是刻上去。大川的孔庙也不例外。从它的大院的大门,到它的大殿与偏殿的大门和门柱上,都有辞藻华丽、落笔不俗的对联。
如果孔令述父亲传下的那些地方历史、宗教仪式书和古诗真的在文革中被烧毁了,那么他是从哪里找来了仪式书上的这41首诗?起初他说其中大部分是他逐字逐行地背下来的。后来他承认,别人给了他一些古诗,他也参考了1905年族谱和大川地区藏下的其它旧族谱中的一些诗。他提到了另外一些被藏的族谱,这令我很吃惊。
1992年我到大川不久,就开始寻找当地的族谱,并考察了三本新族谱,这三本涵括了五到十代。据主人们说,更老、更全面的那些族谱在文革中被烧掉了。但孔令述告诉我,除去1905年的族谱外,还有三本解放前的族谱躲过了文革。虽说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但由于他从七十年代后期就给人编纂和抄写新族谱,所以知道它们在哪里。他在编撰自己的族谱时,可以参考所有这三部被藏的族谱。他从这些记载中抄下了很多篇章,包括一些古诗。其中一部在四沟村,那里和大川只隔着一条铁路。回到大川以后,我请一位庙管去和四沟族谱的主人说一说。这位主人承认有那部族谱,但几天前借给兰州的一个族人了。我问他这个族人住在哪里,他说他忘了!我很失望,就写信给孔令述,告诉他我无法看到四沟的族谱,请求他让我复印他的谱牒史。他没有答复。我后来向县档案馆提出复印原件,也被拒绝了。
我决心要得到一部当地的族谱,这最终还是实现了。我通过大川的几个老人和村里的会计借出了1905年族谱的复印件。我要把它带到兰州的一个研究机构,用那里的一台日本复印机复印,会计坚持要陪我去。族谱的主人告诉他,族谱一经复印,他就要负责安全地把它交回去。
族谱与家族理论
这些老族谱由于是几十年以前修的,有些过时了,但人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小心翼翼地保护它们呢?好象当地的人们觉得这些记载有一种内在的神圣性。 如前所述,大川的老人在打开书一样的族谱和挂出一面墙大小的神主图时,先要叩头,然后净手,摆出油灯,点起香来。
当地人如此小心地对待族谱的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不久之前,这些东西还是被毁坏的对象。1991年的一项社会学调查涉及到了十五个中国村庄,十个在沿海地区,五个在内地(王沪宁 1991 :291-581),这项调查发现,这些村中有十二个在解放前有族谱。其中最全面的族谱涵盖了二十代。这些族谱除一部幸免于难外,其余都在五六十年代被毁掉了。
最诱人同时也颇有问题的解释是,族谱中记载的当地生活的一些方面太敏感了,不能让外人看。 这是因为,在家族组织的发展中,族谱记载是半合法的工具(Eberhard 1962 ;Hu 1948 ;Liu Hui-chen 1959 ;Taga 1960)。在关于中国亲属关系的人类学理论中,学者们把家族严格定义为有共同财产和广泛的血缘网络的世系群体(见 H.Baker 1977 ,1979 ;Freedman 1966 ;Potter 1970 :121-38 ;J. Watson 1982b :69-100 ;R. Watson 1985 ;Ebrey & J.Watson 1986)。集体所有的地产被当作“这些家族的核心特点”。学者们因而把家族首先当作拥有财产的组织(Ebrey 1986:40)。一个人能否享有集体所有的土地上的收入,以及是否可以获得家族积攒的资金,这要取决于他的名字是否列入了族谱当中。因而,这就要求那些管理家族文档的人有很好的谱牒学知识。(J. Watson)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研究者们在研究解放前的大陆、当代香港和台湾等地社区中的祖祠、共有地产、集体资金时,他们使用的主要资料来自于族谱。
孔宪敏1905年和孔令述1989年修的族谱中也记载了一些经济情况。但这些经济资料都是纯历史性的,与当今共有财产的分配没什么关系。大川的庙管确实能够控制孔庙所在的院子,这是一个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共有场所。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没有可以控制的土地了。鱼塘是村民共有的,但庙管无权过问鱼塘利润的分配。鱼塘是分田到户之后最重要的集体财产,是由村干部负责的。
倘若族谱不再是经济信息的一种资源,那么它还有什么社会意义呢?我们可以参考孔迈隆(1990 :509-34)最近的一篇文章,得出一个较有深度的回答。他参考用台湾和香港的田野调查材料写成的众多著作,以及以前在福建和广东省作的研究,指出,这些对南方地区的研究中得出的一个基本结论是,只有考虑到中国的家族组织积累的相当多的共有财产,它们才有分析价值,这种财产包括祖祠、族田或买卖。从这一观点中可以得出一个重要推论,即,家族中的富裕成员会控制其中的较高位置,从而在意识形态和社会行动上控制其定位。孔迈隆根据近来在华北作的田野调查,提出,应该重新思考汉学人类学中的家族理论,他指出应该引入“亲属关系的固定宗族模式”。这就是说,中国家族中父系纽带是否起作用要看长子的大宗是否有更高的地位。换句话说,家族的团结依赖于大宗的仪式认可,大宗的成员是始祖以来的一系列长子。更简单地讲,一个家族如果没有很多的共有财产,甚至没有正式的祖祠,它还是可能形成的,只要其成员承认大宗的地位,承认大家有共同祖先,通过墓前的仪式和延续到当时的族谱确立的父系血脉具有相当的牢固性。
我们回到大川的问题上。保证了毛后时代孔氏家族的完整性的,正是孔迈隆所说的“亲属关系的固定宗族模式”。更具体地讲,在永靖的23个孔姓村中,大川占据着领导位置,这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经济优势,而是因为所谓的“宗族继承”。这是从两种历史感来看的。第一,如我所讲,孔氏的四位始祖是首先在大川住下的。这就是说,孔氏家族的四门都可以将自己的家族追溯到大川。另外,在今天的大川,四个支派都还存在,而在其他的孔姓村却不是这样。第二,四位始祖死在大川,并葬在这里。他们的坟茔在这里,因而,四个门按时举行的墓前仪式都是在大川举行的。如前所述,在墓前仪式之后,有一个在大成殿中进行的整个家族的典礼。家族老坟的被毁使大川失去了在孔家墓前仪式中的核心地位,但它还是被外村的孔姓人当作“老庄”。这种历史地位使得大川的孔家人自称他们重建的孔庙是一种联合性的仪式事业,是为所有四个门服务的。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就在1992年大川附近的一个孔姓村建另一个孔庙时,还是大川的庙管掌管和指挥着这第二个孔庙中的仪式程序。

 
7楼
第八章                   文化象征的记忆*
从古代城市到仪式象征论
考朗格斯(N.D.Fustel de Coulanges)在1864年首次出版了他的研究《古代城市》,他在书中用我们今天所谓的“划边界机制”(Munn 1973 :582)来解释古罗马的宗教仪式。(1956)其中讨论的重要一点,就是每个罗马家庭中的祭坛,那上面长期保存着一些煤炭,总是作为家庭延续的象征被焚烧。本世纪初的时候,人类学象征论的基础被确立了,那时侯,其他学者如史密斯([1889]1956)范格内普([1908]1960)、涂尔干([1911]1954)也开始从“一组神圣象征”(Geertz 1957 :424)的角度分析仪式,以此来揭示某个社会的宇宙观和社会团结。
在本章,我们将从仪式象征论是如何被妥协的这个角度来作分析。这一取向反应了当代人类学中的一个核心主题。维克多·特纳(1961,1962,1974,1979)强调,仪式象征论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多重意义(multivocality)”,即,它不是仅仅用一个声音说话的。在以后几页中,我们将详细考察一个仪式事件中的多重意义。
我们在第七章的末尾已经提到,在大川附近的一个孔姓村,1992年建起了另外一个孔庙。这个村就是小川;村中男子的百分之九十五姓孔。1585年,大川孔氏中的第三门里的一群人来此建立了小川村。在我1992年的访谈中,七十多岁的老人说,小川也曾经有一个作为祖祠的孔庙。主要是住在小川的第三门的人用这个庙。虽然没人能记起小川孔庙的早期历史,但人们大多记得这个庙是在1958年被关的,三年之后,它由于妨碍了一条铁路的施工而被拆毁。1991年,大川的孔庙建起来了,小川孔氏觉得他们也该恢复自己的庙了。1992年8月,该庙的主体工程竣工,座落在村背后的一个小山上。
一年之内出现了两座孔庙,这引发了孔氏祭祖活动几方面的重要变化。最重要的是,人们发明了一个公共庙会来纪念孔子的诞辰。这个庙会是个发明,因为它将传统上只限于孔家人的祭祖活动同更广泛的纪念活动结合了起来。这表明了一种变化,从专有的变为共有的,从家族典礼变为公共活动。这个庙会首先于1991年在大川庆祝,然后在1992年小川也开始庆祝;它不仅向孔家人开放,而且向村中的外姓人,甚至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开放。
我们在下文所使用的田野志材料描述了庙会中的双重仪式顺序。第一重可以称为“支配性仪式结构”(dominant ritual structure),我们可以用庙会中五个仪式部分来描述它,这五个部分是:空间、时间、对象、词汇和节目。在仪式进程中,这五个部分的使用是固定的,而且是被组织者精心排练的。第二重是“变动性仪式结构”(variant ritual structure),包括仪式参加者对上述五个部分的不同反应。这些反应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人们会突然表现出很投入的行为,以至偏离了固定的仪式结构。
仪式权威与典礼规则
1992年的庙会的主要负责人有七个,都是六十多岁。四人来自小川,两人来自大川,一人来自中庄。小川的四个人是村里建孔庙的主要负责人。他们负责庙会中除去仪式的表演外的所有方面。这里的仪式表演包括一个晚间的典礼和一个白天的服务。这种宗教庙会中的主祭是大川和中庄的三个人,他们都是大川孔庙的庙管。这种仪式领导权反映了大川作为孔氏始居地而享有的历史地位。即使在仪式当中,来自大川的主祭也总是在对小川的孔氏说,从历史上来看,他们的庙只是一个分庙,只是属于家族一个门的,而大川的则是主庙,是属于所有四个门的。他们私下把小川的孔庙称为“小庙”,虽然它并不比大川的庙小。事实上,至少在一个方面,小川的庙在外观上是超过了大川的庙的:它有一个比真人还大的孔子像。我们将在后面讨论这个孔子像的意义;现在我们先讨论仪式的双重祭拜。
人们之所以决定举行晚间和白天的两种典礼,是因为祭祖仪式和公共庙会的结合产生了一个困境。庙会组织者把家族的活动和公共活动结合起来,他们就面临着这个困境,它是与中国祭祖仪式相关的,涉及到两种回避规则。
第一种回避规则涉及到后裔与非后裔的关系。中国宗教研究的先驱德格鲁特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写道,中国存在一种相当普遍的禁忌,在祭祖的时候不能接受外人的祭献。同样,也不能祭献其它世系准备的供品。德格鲁特写道,“孩子的一切都属于父母,即使他们死了也一样。”他又说:“献给陌生灵魂的供品被当作从神圣者那里偷来的。”(De Groot 1892 :1,15)贝克尔也写道:“别家的死者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人们只能祭祀自家的死者,自己的祖先。”(H.Baker 1979 :75)。有趣的是,他又引用《论语》上的一句话加强自己的论点“非其鬼而祭之,谄也”。(1979 :75)
第二条回避规则涉及到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中国女人在葬礼和墓前的祭祀中扮演重要角色(Ahern 1975 :269-90 ;J. Watson 1982a :155-85)。在某些地方有一种习俗,要把祖先灵牌终年放在家中的神龛里,在这种地方,女人要协助丈夫或父亲照看近祖的灵牌。家族所有的祖祠中的仪式则不同,完全是由男人统治的。媳妇和女儿很少(倘若有的话)被允许参与到其中,因为组织者害怕她们的不洁会玷污了仪式(Freedman 1958 :85-86 ;H. Baker 1979 :94)。
这些庙会的组织者和主祭们知道上述的规则吗?他们自己说,永靖县内的其它宗族是遵守这些规则的,但他们孔家不。他们说,即使在解放前,外人和女人也不是被禁止接近孔家的祭祖仪式的。他们说自己的祖先思想开放,经常邀请外人参加庙里的祭祖仪式。在我对男女老人们访谈的时候,历史上有趣的几个火花迸射了出来。为了尽量减少道听途说的影响,访谈集中于对大川孔庙三四十年代仪式的目见耳闻的叙述。
根据这些叙述,当族老带领着男人们在庙中大殿里举行典礼时,女人,特别是嫁到孔家的老太太,是可以进到院子里观看仪式的。但只是在典礼结束后,女人才可以进入殿里叩头焚香。因而女人的参与是受到一定限制的。
至于被邀请参加孔家典礼的外人们,一般是地方官员、村里有文化的人,以及成功的商人。孔氏家族在尊孔的名义下,邀请这些显赫的外人参加祭献仪式,在典礼之后吃一顿宴席。渐渐地,这些客人中的一个在典礼开始时发表演说,赞扬孔家人对孔子的忠诚和对始祖的虔诚。这些外来的精英要和族老一起参加大殿里的祭献仪式,但他们只向孔子的灵牌叩头。
我们看到,女人可以有限地参加仪式,外人也有选择性地介入典礼中,看起来,过去的孔氏家族并不拘泥于祭祖时的两种回避规则,但也并不完全忽视。在大川1985到1990年使用的临时祖龛中,他们继续按以前的规矩,有选择性地邀请外人参加仪式,允许女人在祭献之后走进去叩头焚香。
从限制到妥协
但在新建的庙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外人的参与再也不限制了。祭献供品的时候,女人也不被禁止了。在1992年小川晚间典礼之前的下午,先举行了一个仪式,由游行队伍将供品扛到庙里。这个队伍从一家的院里出发,在他们起程之前,县文化活动中心的前任领导张某讲话。他向摆在桌上的供品叩头敬香。这些供品被运到庙里之后,参加者被告知,第二天白天祭献的时间再来。
随后的晚间典礼由孔氏家族中特意挑选的人参加,他们大多是年高德邵的老人。小川庙会的组织者向永靖县孔姓村中一部分受尊敬的男性老人发出邀请信,开始这种挑选。这些老人征求当地社区中其他核心人物的意见,最后选定由哪些人参加。晚间仪式于午夜开始,进行到日出时分,在这期间,孔氏家族的大约八十个代表轮流叩头。在仪式当中,伴奏的乐器有一只笛子、一面鼓和一把二胡。整个典礼分四个部分。其中最先一个是,人们唱诵祭文,请祖先的灵魂来享用供品。最后的仪式,当地称为“送神”,在神灵离开庙宇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跪倒在地,低下头,以示尊敬。
虽然在准备晚间典礼时,大川孔庙的主祭强调这只是针对族中挑选出的人的,但他们凭去年的经验知道,其他人很可能会试图进入大殿。他们担心晚间典礼的规矩可能会被人违犯,但就在典礼开始前一会,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打消了他们的担心。他们觉得也许根本不会来多少人,因为,这场大雨使得通向庙宇的陡坡变成了泥泞滑溜的险径。但当他们来到庙里时,他们发现,不仅被邀请的孔家代表都到了,而且有另外一大群人也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两个帆布帐篷,是为第二天的典礼和宴席准备的,他们就在那下面避雨。大川的主祭和小川的组织者稍微商量了一下,他们就把大殿的三个门全打开,叫人们观看典礼。老太太们被允许坐在殿里的两块空地上。
虽然大殿里挤满了人,典礼却基本有序地进行。虽然主祭的副手并不完全懂唱诵的文字和每个器具的名称,但仪式还是准确而庄严地进行着。助手的首要任务是运送牲肉和安排蜡烛、油灯、祭酒等物。
对于被选中参加典礼的很多人来说,孔家的仪式语言显得更为费解。这些人的主要职责是根据主祭的命令叩头和敬香——倘若他们能听得懂那些话,这是很容易的事。为了帮助他们,庙里准备了用简明中文写的一张纸。一旦仪式的执行者不能明白某个用语,或是不知道某个命令是叫他们做什么,拿着那张纸的学校老师就会帮助他们。老师使用这张纸,用日常语言教给仪式执行者做什么和拿什么东西。
有些被选中的参加者就连蜡烛或香烛的仪式用语都听不懂。将仪式语言翻译成普通中文的工作虽然造成了一些中断,但这是微乎其微的。一旦需要求助于那张纸,老师就断断续续地小声说。在大声诵读的仪式语言和命令之间,他用沙哑的嗓音挤出这些词句,就好象他怕惊动了神灵似的。
被允许进入大殿里的女人们就更不知道主祭在说什么了。但她们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津津有味地看着男人们做的每个仪式动作。孔家的几个辈分高的老媳妇被特例允许和男人们一同参加某项仪式。在仪式的末尾,所有在大殿中的旁观者也要叩头。
参加晚间典礼的女人大多是孔家出嫁的女儿或娶过来的媳妇。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与孔家无关的女人。其中一个是来自离小川二十公里的一个非孔姓村的巫婆,她带来了自己那一带的三十多个女人。她们带来了一面丝织的旗子,上面有四个大字:“兴儒盛世”。在旗子的边上用小字写着她们的名字和村庄的地点。这些人中没一个姓孔,和孔家也不是姻亲。旗上的字都是用繁体汉字写的。
仪式用品和宗教观念
小川的孔庙和大川的不同,立有一尊比真人还大、十分醒目的孔子像。这尊塑像是用黏土塑成的,涂以重彩,在晚间典礼前夕被揭开。在叫人塑这尊孔子像的时候,孔家人做了三件事,大大吸引了永靖人的注意。首先,塑像有三米多高,永靖县内的宗教塑像中,只有炳灵寺中高耸的石像比它高。那是一个古代的佛教朝圣地,而今是国有的旅游点。炳灵寺中的石像是几百年前刻在悬崖上和山洞里的。
第二,1992年,小川孔家邀请了一个著名匠人和他的两个弟子来为孔子塑像。八十年代初以来,建庙狂潮席卷了永靖全县(见第九章),从那时起,这位匠人就专门生产宗教塑像。他为庙宇重开的几个主要场所塑了像,因此得到广泛的好评。
第三,塑像的外形和内部结构都经过了慎重考虑。那位匠人和孔家的人都不知道孔子像应该是怎样的。人们从一本杂志上剪下了曲阜孔子像的一张彩色照片,作为模子。至于像的里面应该装什么的问题,人们根据当地塑造超自然神像的习俗解决了。根据这个习俗,塑像的内部必须接近真人的内脏结构,这样才可以使神祗对人们的请求作出回答。这样,孔子像的体内就被安上了两个用人工红宝石和珍珠,代表他的心脏和肠,脊柱是一根经过加工的松木杆,血管用红线制成,肾和肝是用丝带做的,其中装了十二味传统草药。
著名匠人到来和塑像巨大尺寸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整个永靖县的极大兴趣。孔家人不愿公布造像的花费,也不愿公布像里装了什么,这引起了广泛流传的谣言,说那里面装了金子、真的珍珠和许多贵重的宝石。这些谣言象引火一样引起了人们对塑像的极大的好奇心,正是因此,才会有来自四十左右村庄的外人来参加这个庙会。
这塑像有个作用,就是使孔子“非祖先化”。当地人从未听说过给祖先塑像。他们在佛寺、道观和当地的民间庙宇中看到过很多非祖先性质的神祗的宗教性塑像。 在当地人的观点看来,用来崇拜的塑像必须是一个神或女神的像,他可以保护所有的人,不论他出自哪个家庭,社会背景如何。孔家人在为孔子塑像的时候,无意中把他们的祖先变成了一个非祖先性的神灵。当地人一下子就把这个塑像归到了佛教、道教和民间庙宇中的泥胎造像之列。虽然孔家人仍然把孔子当成祖先对待,外人却把他当成一个神祗,可以为所有人所崇拜,人们只要祈求他,他就应该回报以保佑和好运。我们在下文可以看清这一点。为了理解这尊塑像的意义,我们可以考察1992年庙会期间两个祭坛是如何安排的。
一像两供桌
孔子像占据了大殿里的中心位置,两侧是孔门76位门徒和六位孔氏始祖的四个灵牌。塑像面前有一个木制的祭坛,摆放最重要的祭品——一个猪头、一只全羊、一只鸡,还有一只兔子,都是生的。这些供品周围是熟的猪肉片和其它食物。这都是庙会组织者们提前准备好的,由四个中年人看守。这些肉以后会在组织者和他们的助手之间分掉。其中一些将要在一个宴席上吃掉,这个宴席由其它孔姓村老者参加,他们将在席间决定,第二年的庙会在哪里办。
在白天的祭献中,女人、小孩和外人走进大殿,简单地向孔子像叩个头,孔家人则还要向殿中的祖先灵牌叩头。有的人在殿中逡巡,意欲有所祈求,殿里的人就建议他走回到院子里,那里有一个砖垒的祭坛。屋外的祭坛和殿里的有几处不同。它前面点着一团火,一男二女在跟前看守。上面没有牲肉;但摆着水果、蜡烛、饼干、面包和酒。这不是组织者们预先摆好的,而是参观者逐渐积累起来的。祭坛的看守者不时地把供品分发给人们。有些人当场就吃了,但更多的把它包起来,带回家。
可以说,来参观的人们是在屋外的祭坛参加了一种食物交换 ,这是用一般食物换取神圣祭品的不平等交换。之所以说是神圣祭品,我是在强调,人们普遍相信从一个神圣的地方取下的东西是圣洁的,有神性的。我那天采访的几个人说,他们要把食物留着,给孩子吃,叫他们长得更壮,或是给病人吃,帮他们恢复健康。
白天祭献的高潮是一个典礼,这个典礼到最后,主祭叫所有人都跪下叩头,同时将一块写有庙宇名称的大木匾提起来,钉在大殿正门的上方。除去这个典礼外,主祭只陪着“下条子的”客人走到里面的祭坛前叩头,给他们香烛黄纸,叫他们烧。我在下文会解释“下条子的”是哪些人。
整个一天,外面的祭坛都是活动的中心,那里挤满了人,大家或是想得到供品,或是想点小油灯和香烛,或是想跪祈保佑。这些人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大家都渴望一种仪式性的表达。老太太们尤其如此。有些人跪在祭坛前长达一个小时,为孙子或其他人祈求好运,许诺倘若愿望实现,他们还会准备供品前来还愿。一位中年妇女走来祈求她新逝的儿子能够在冥界幸福。组织者一再告诫人们不要烧纸钱,不要把对孔子诞辰的庆祝变成象葬礼一样。但这个女人无视这些告诫,还是把厚厚一摞纸钱投到了火里,唱起悲哀的歌来。她这样闹了大约四十分钟,然后才慢慢走向桌子,在记录捐献的三个人的指引下,向庙里捐出了十元钱。
虽然这种本应在墓地进行的烧纸钱和唱哀歌可以被容忍,但其它被禁止的活动就不同了。一位老妇人有板有眼地唱起了秦腔里的调子, 引了好几圈人来看,负责庙会保安的人把她带走了。另有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体痉挛般地晃动起来,喃喃自语地在念一首诗一样的东西,好象中了魔一般,她周围也围了一圈人。小川的四个年轻人把她带走了,他们是保卫人员。这些女人平静下来之后,管理者严厉指责她们搞“迷信”活动,这会引起当地政府对小川庙会的注意。同时,有一群女人爬上大殿的石阶照相,一个保卫人员阴着脸把她们骂了一顿,他说不准女人在殿前骚首弄姿。我问他们,为什么男人可以用大殿做背景照相(虽说在殿内孔子像前照相是绝对禁止的),而女人却不行,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按等分食
按照在厨房里准备食物的人的说法,这个庙会从一大早持续到傍晚,一天共吸引了一万多人。除去在殿内或殿外祭坛前的祈祷活动外,很多参观者坐在帆布帐篷或大殿屋檐下吃酒席。
为了给这个酒席准备食物,庙里宰了一头很大的猪和六只羊,切了六大袋土豆,然后烘干。又用了500公斤面粉蒸糕点和一种炸得形状象鱼的油条。根据厨子和组织者的统计,至少有2,500人参加了这顿宴席。作为回报,吃的人捐赠了5,000多元钱和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昂贵的丝织床罩和缎面的被单,还献了很多木料和砖,以备庙宇的扩建。人群中有很多常游庙观的人,他们说,这个庙会是永靖多年以来最大的宗教活动和公共宴会之一。
庙里的厨房在侧面的一间屋里。如果按照菜肴的种类来看,这次宴席其实是很一般的。一共上了三道主菜:猪肉炒菜、葱爆羊肉、猪油土豆条。但在当地,除了过年之外,菜里很少见肉,这就是一种很不一般的待遇了。每个人还得到了加有冰糖的茶、葵花子、糕点和炸油条。但没有酒。我看到有几个人,其中包括两位老太太,拿着几瓶白酒,和同性的朋友一起喝。
这些食物是根据参加者的等级不同而分配的。 “下条子的”客人得到猪肉和羊肉,他们收到了特殊的邀请信。这些人包括庙里的主要捐赠者、族里最重要的成员、在城市里有职业的,以及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亲戚。其中除去前面提到的那个张某外,还有永靖县人大的一个副主席,兰州市政府里的一个中层干部。那位副主席姓孔,兰州的干部和孔家有姻亲关系。
“带礼的”客人得到了羊肉和土豆,他们在这一天带来了贵重的礼物。或是捐赠了较可观的金钱。带礼的客人在入座之前,和第一类客人一样,也要先由主祭陪同到大殿里叩头烧香。带礼的客人中有来自兰州的,或是姓孔或是与孔家有姻亲关系,他们在省会工作。在带礼的客人中有几个很显眼的是农村里的生意人,他们和孔家没直接关系,但和组织者交情很好。
那些捐献了不多的钱或是价值低一些的礼物的叫“赶会的”。多数情况下,他们被提供土豆,外加茶、面包,有时有些水果。那些只捐了极少的钱或什么都没拿的叫“普通群众”,他们得到了糖果、茶和烟。我们很难确定这最后两类人和小川有什么关系;其中很多人组织者根本不认识。
吃席时划出了四块界限分明的区域,三道主菜和其它食品按区供应。大殿檐下的台子是为下条子的和带礼的客人准备的。从大殿往南看,左面,即东面,是男人们;右面,即西面,是老太太们。院子里的帆布帐篷是为赶会的和普通群众准备的,左面的帐篷里是男人,右面的是女人。这些帐篷里备有桌子板凳供人们吃饭、喝茶和聊天。吃席的区域明确按照性别、捐赠和地位划分。
和屋外祭坛前的混乱景象完全不同,在四个区域吃席的人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应该吃什么,应该坐在哪儿。一位组织者指出:“烧香的时候,人们都糊里糊涂的。到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清清楚楚了。”也许我们可以把前一种情况称为“仪式的混乱”,把后一种情况称为“饮食的理性”。我用这种略嫌夸张的两分法只是为了指出,参加者对待酒席象征体系的态度是一致的和清晰的,但他们对仪式活动的认识就不是这样了。
记忆与象征论
这次庙会在哪些地方符合中国庙宇崇拜与公共宴席的一般性著述?较普遍的看法基于较早对中国的研究和近来对港台的田野研究。这种观点认为,纪念非祖先的神祗的庙宇活动是一种包括(inclusion)性的体系,是一种“集体象征,超越了经济利益、阶级地位和社会背景的不同,从而把一大批形形色色的人挤压进一个社区”。(C.K.Yang 1961 :81 ;亦见Diamond 1969 : 77-80 ;Paternak 1972 :111-12 )有一种同样普遍、但完全相反的观点认为,祖先崇拜,以及相关的在祖祠中上供与吃席的活动,是对内部团结的一种仪式化的展示,因而成为排除(exclusion)外人的一套体系(见H.Baker 1979 :71-101 ;Freedman 1958 :81-91)。
这些观点都不能完全适用于孔家组织的庙会,一方面是因为庙会中交织着对仪式的意义相当不同的观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把祭祖的内容和公共宗教纪念活动的内容结合了起来。庙会的组织者和主祭明显是要划定和强化两套仪式在时间与空间上的界限,但并不完全成功。正如我在本章开头所说的,庙会的意义是体现在社会记忆和仪式象征体系的交叉之中的。学者们在民间信仰和祖先崇拜之间作出的区分当然是有助益的,但使用时必须要小心,要加上自己的创造力。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回到屋外祭坛那里的混乱景象。
一个女人开始在外面的祭坛那里唱秦腔的时候,她被组织者领走了,并遭到搞“迷信”活动的批评。这个女人的被驱逐使得很多客人不高兴,因为在很多庙宇活动中,唱曲是完全可以被接受的。这个事件就表明,在对待庙会的两种观点之间发生了冲突。
孔家人和甘肃其他的农民一样,也愿意一边听曲,一边祭祀地方神祗。事实上,主祭中有两人在年轻时是业余戏曲演员。其中一个还曾是个著名的旦角,对秦腔有近乎痴迷的热爱。但这些主祭认为,在祭祖期间唱戏,实在是颇不相宜。虽然他们早已公开宣称,这个庙会不再只是孔家人的聚会,但组织者和主祭心里还是认为,这首先是孔家的祭祖仪式。所以,一位司祭私下说,唱戏“太欢快了”,不符合孔子说的祭祖要临之以庄的训诫。但这并没有向我们解释,为什么祖先不能象别的神祗一样欣赏戏曲。
孔家人害怕把唱戏当作他们祭祖的一部分,这可以追溯到四十年代初的一次不幸经历。据村里几位老人说,那时侯小川有个人离开家乡去做生意,在一年秋天的大丰收后,他回到家乡。这个生意人为了庆祝丰收,自己出钱请了一个专业戏班子在小川孔庙内表演。针对这个计划,村里的领袖们分成了两派。反对的人坚持认为,孔庙是个祭祖的庄严所在,不是唱戏的舞台,唱戏的时候总是有插科打诨、男女杂沓,是不合适的。这一观点更因人们对那个富人的不满加剧了。那家伙就好象全村的老板一样,还要用唱戏来当众显示他的富有和慷慨。
虽然有这些反对意见,戏还是在庙里唱了。就在唱戏之后不久,小川、大川,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都遭到了严重的旱灾——其实,在甘肃的这一带,这是经常的事,但人们这次却把它归罪于那次有争议的唱戏。1992年庙会的组织者和主祭看到他们中间居然有人唱戏,马上就想起了四十年代的同样事件招致的天谴。但很多(也许是大多数)参加者并不知道几十年前庙里发生过什么。那些外人、近亲、杂姓村民、年轻人、其他家族的老太太、孔家的中年媳妇,他们怎会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仅仅因为唱了几句戏就被赶了出去。在他们看来,在神圣场所唱戏没什么不可以的。其实,在中国的这块地区,唱戏恰恰是敬仰神祗的一个重要方式。我在甘肃参观了四个朝圣地,注意到,女人,特别是中老年女人,经常在逛庙的时候唱戏。词句取自《善书》,其中有很多韵文,告诉人们要敬神修善,尤其强调业报,强调在来世过好的生活。在宁夏固原县的一座神山里的一个庙会中,组织者雇了一个国有的戏班,请他们来唱秦腔,以孝敬神灵、吸引朝圣者、为同时组织的一个集市招揽顾客。这次唱戏持续了三天,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众。
冲突的逻辑
我们最好不要把小川人对女歌手的驱逐看成性别偏见或社会统治的粗暴表达。其中体现出来的其实是对孔家庙会的意义的观念与解释的冲突。这主要在于我们前面所说的“支配性仪式结构”与“变动性仪式结构”之间的对立。我们如果仅只从男性的支配地位和固定的地位模式来分析这种双重结构,那就会忽视庙会中多维意义的复杂性。在支配性仪式结构中,组织者要处理好五个因素:时间、空间、语言、对象和身体行为。对时间的处理就是对晚间典礼和白天祭献的区分,试图按照性别、世系和地位来决定对参加者的取舍。在庙会和宴席之中,通过象征性地区分内坛和外坛,在空间和对象上作出了类似的区分。内坛中的祭肉是由事先选定的孔氏家族的一群代表预先提供的,而外坛则接受大众们的供品,不分性别、世系和地位。孔子像是一个特殊的仪式对象,其外形是按照曲阜的塑像做的。但其内部结构则根据当地为民间神祗塑像的习俗构成。最后,身体的运动和仪式语言都是基于先前的祭祖活动,事先规定好,经过周密的排练的。
虽然有这些准备与排练,我们还是看到,在每种情况中,人们对仪式与宗教对象的意义的看法都是多种多样的,经过了变化,使用时要用一种转化了的方法,其基调甚至会完全游离于组织者和主祭的出发点。我并不是说庙会领导者的态度和参与者完全相左。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解释他们之间的那么多妥协了,象他们允许女人和外人在晚间典礼时进入大殿,容忍烧纸钱和唱哀歌,都是这种妥协。我们在此处看到的是固定的仪式顺序和一种相反顺序的复杂互动。我试图表明,后者并不完全是要拒绝或否定前者的。事实上,这反映了对新庙会的意义的一种当场妥协。这种新发明的庙会混合了家族活动和面向大众的典礼。由于人们的历史经验、个人记忆、对宗教象征的理解,以及仪式特点的概念各不相同,这反而导致了妥协的达成。
8楼
第一章      导言:一项对社会记忆的研究
夷平的村庄
大川村的孔家人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村毁庄散、天崩地裂的那个冬天。那是1960年发生的事情。当时在大跃进中,政府雄心勃勃地要上马一项水利工程,宣布在秋后他们要从家乡迁走,为一座水电站和水库让路。大川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先是忽视,后来又抵制了这一规划。 要知道,孔家人作为孔圣人的后裔,他们如何能舍弃世代厮守的邱墟田园?并且,正如其中一人所说,如此浩浩荡荡的黄河又怎么可能“拦腰斩断”?——而在此前,很多中美工程师又已经在修电站这件事上受挫。
岁月缓缓流逝,最后期限终于到来,孔家人仍然安居若素。结果,在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民兵来了,强迫人们编队离开。他们的第一批目标是没有壮小伙子的家庭。老太太们呼天地,趴在炕上死也不走。她们被强行架走了。房梁被套上绳索,用骡子拉塌。破晓时分,恐慌中的人们开始自己拆房子,为的是能抢下一些有用的建筑材料,以便另建居所。他们匆匆忙忙地掘开父亲、祖父与亲戚的坟墓,慌慌张张地将他们的尸骨装进水泥袋子,或别的什么容器,以便在较高的地方重新安葬,而这些做法完全违背了当地的的传统。多年之后,一位老人回忆说:“没有时间顾那么多了。”他们也没有力量挽救更久远的祖坟;不久,现代中国史上最严重的饥荒又席卷而来,这更加剧了迁居带来的创伤。
在缺衣少食又担惊受怕的情况中,一半的村民开始在附近的村庄定居,另外的人们则爬上了不远的山坡地。1961年3月,中国的第二大河黄河在大川的下游被截断了,一座57米高的大坝拔地而起,阻挡了它的滚滚激流。按照计划,河水被迫向侧流,在大坝后面建一座水库。大坝水门关闭四十八小时之后,大川的大部分就被淹没,永远消失在水库的一片汪洋之下。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村庄的毁灭是孔家人一系列的悲剧中的一个核心事件。1949年前,孔家在当地占有统治地位。无论从地位上,还是从姓名上,他们都体现了新政权号称要取代的旧秩序。在整个毛泽东时代(1949-1976),孔氏宗族都被当作旧中国的残余,遭到了残酷打击。这以1973-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为最高潮。 只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政治控制的逐渐放松,孔家的一些人才重新抬起头来,开始了某种修补以至疗救的工作。
我是在1989年夏天与孔家人走到了一起。那时,我在北京大学社会学研究所做水库移民研究,项目指导老师是著名的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费先生以前曾建议将西北水利规划导致的移民的长期后果作为一个研究课题。事实上,所里最初的调查成果已经在长江三峡工程论争中发挥了一些作用。当时,学校无法正常运行,先是学生罢课,随即进入政治混乱,我的朋友们自顾不暇,我也就无心呆在北京了。于是,我们中的几个人决定继续水库移民这项课题。在1989年6月,我同另外一个研究者和两个研究生西进甘肃,第一次接触了大川的孔家人。最初,我只是把这当成一个短期研究,主要是针对水库移民安置问题的。但是,后来我开始了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博士研究计划,于是重返大川,在那里渡过了1991年的夏天,1992年的八个月我在该村蹲点调查,又在1993和1995年作了短期停留。在反复几次的调查中,我不仅仅了解了有关移民安置问题的情况,而且调查了当时当地生活中的其它方面,以及毛泽东之后村民的生活状况。
回想起来,1989年的远足第一次使我进入学者们所谓的“社会记忆”(social memory)问题领域的田野研究。社会记忆研究的最终目标是,考察群体需求与集体利益对个人记忆的总体框架和具体内容的动态影响。我们在下文会看到,大川是这类研究的理想场所。
田野工作地点
大川村位于甘肃省会兰州西南方八十公里左右。从中国地图上看,甘肃是一个狭长的条带,陕西在东,四川在南,新疆在西,青藏高原在西南,宁夏和内蒙古在北。也就是说,甘肃形成了一个走廊,将中国腹地同中亚地区连接起来,它西面的中亚是一块广阔的地域,散居着藏族人、维吾尔人、回族人,以及其它许多族群。几百年来,中央政府要想控制西北边陲,必须依靠甘肃这个咽喉要地。
明白了甘肃的战略地位,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它的省会在公元前86年它的省会是一个军事哨所。到公元581年,这个哨所变成了一个郡府所在地。今天的兰州位于兰山与黄河之间,形成一个漏斗状的城市。它的商业中心在北部,工业区在南部,两者之间有一条十公里左右的公路连接。
直到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兰州一直是商旅经行的要冲。大战之后,铁路和公路把它同新疆、青海和内蒙连接起来。还有一条铁路通向青海的一个重镇,那里是前往拉萨的客货汽车的必经之地。在1948年,兰州城有160,000居民,而今人口已逾两百万。
1949年解放以后,迅速的工业化使兰州成为中国西北部的第二大工业中心,仅次于西安。从一开始,它的工业发展就强调省内的矿产资源,主要发展重工业。这种倾向也成为省内较小城市工业的发展模式。省内有丰富的煤和铁资源,这为甘肃的钢铁工业奠定了基础,甘肃的钢铁工业主要生产生铁、钢、钢合金和硅铁制品。这里还有储量丰富的铜、镍、铅、锌等金属,因而可以发展其它的一些金属工业。这些重工业项目的发展得益于黄河上游的大坝和发电厂的建设。
1992年,在甘肃的两千万人口当中,有65%以上住在乡下。1984年,甘肃省农村人口的年人均收入是中国最低的——只有221元,而全国的 年人均收入却是356元(World Bank   1988:1 )。九十年代前期,它的农村人口仍然是全国最穷的(国家统计局  1992,1993a)。这种持续的贫困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甘肃的自然条件:生长期短,降水 量少,土壤侵蚀严重。
这种贫困和社会条件也有关。在二十世纪前半期,甘肃遭受了官府的腐败、残酷的兵役、民族冲突,以及几乎无休无止的战争(见Ekvall  1938 :64-69 ,Lipman 1980 ,1984 :285-316 ,1990 :65-86 ;Perry 1983 :355-82)。1958年到1981年期间,在集体农业体制下,森林砍伐、人口迁移、疯狂的耕地扩展,以及大型水电项目的兴建,都加剧了甘肃省生态环境的恶化(Greer 1979 ;景军 1989 ;Smil  1984 :10-61 , 王卫民 1989)。从八十年代中期以来,这个省成为中央扶贫款的主要发放对象之一。
大川村概况
大川村为永靖县所辖。黄河从青藏高原上奔涌而下,切出了一个S形的峡谷,大川村就位于峡谷的中部。它的居民区集中在1961年建的水库和一座贫瘠的山脉之间。1992年的一项人口普查表明,村中有3,310居民,638个居民户。大川多数居民主要靠农业为生;主要作物是小麦、玉米和马铃薯。但水库建设和人口增长使村中的人均耕地降为0.6亩。耕地数量实在有限,这使得村民们不可能仅靠农业满足基本需求。
但由于该村村民们总是季节性地到城里或国有建筑工地寻找工作,大川还是比周围的其它村庄富裕一些。从八十年代初期到1992年,当地人在水库边上的盐湖里挖出了一百个鱼塘。这些鱼塘和外出打工一起,成为现金收入的重要来源。虽然如此,村子还是极度贫困。我在1993年9月再到大川时,当地家庭中大约有40%还处在永靖县规定的官方贫困线以下。这个贫困线是年人均收入300至400元,按当年的汇率算,合50至60美元。
从外观上看,大川和甘肃这一带的其它村庄没什么两样。典型的居所位于院子里,四面都是墙。正房一律朝南,两侧是东西厢房。建筑大多由土坯墙和木柱建成,上面的单面屋顶稍稍倾向院子。村背后和河对岸的山上贫瘠而多风,村里却绿树成荫,土路两边和麦田之间种满了白杨。院子里或菜园里种着苹果和梨树。1981年分田到户以来,大川的一个重要成就就是绿化得很好。1992年,村中每户平均种活了200棵树,全部归个人所有。
当地的家族结构
大川的人际关系与血缘和婚姻紧密相连。虽说它并不是一个单姓村,但在1992年,村中85%的家庭姓孔。此外还有16个其它的姓。除去一个姓李的家族比孔家来大川早以外,其它姓氏大多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因战争或饥荒逃难来的。1992年,外姓人家的媳妇中有四分之一姓孔。
大川还曾经是大规模祭祖活动的一个中心,1992年,永靖县整个孔氏家族大约有两万人,散布在23个村。这些孔家人把祖先追溯到孔子,六百年前,他们有位广东出生的祖先来到甘肃,定居在兰州。据说,他属于全国孔氏宗族的岭南派。这个大宗族以孔子家乡、沿海省份山东的曲阜为渊源。永靖孔氏虽自称属于孔子世家的一支,但直到1937年,才得到曲阜孔氏宗族会中的族老们认可。那时侯,曲阜要把《孔子世家谱》续到当时,不仅要包括曲阜的孔家,而且要包括进散布在全国的孔氏。 虽然他们得到曲阜的认可很晚,但大川及附近村庄的孔氏一直用三种方法确认自己为孔子的后裔:一部小心收藏的族谱记载,一整套祭祖仪式,以及为纪念孔子修的一座庙。
大约在1500年,最初生活在兰州附近一个村庄的一群孔家人来到了大川。率领这群人的是兄弟四人,死后葬在大川,所以永靖的孔氏就把大川称为“老庄”。从历史的角度看,永靖孔氏的社会组织形成了研究中国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所谓的“高层家族”(a higher-order lineage )(见H. Baker 1979 : 67-70;Freedman 1966 :19-21 J. Watson 1982b :608-9)。这个家族的核心是大川的孔庙——这是一块共有的地产,一个固定的场所,该家族的成员在其中完成统一的仪式。在政治运动的打击下,这个跨村家族的制度框架被打破了,但我们会看到,它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复苏也是很明显的。
永靖县山谷中的孔氏由于将自己的历史追溯到始来此地并死葬大川的四兄弟,他们的家族被分为了四个支派,俗称“四门”。人口的增长、经济的压力,以及水库的修建迫使很多孔家人从大川搬到了其它地方。但在迁居后的大川,我们还是可以见到代表所有四门的人,而在另外22个村庄的孔氏大多出自原居大川的一到两个门。
村庄管理
大川的孔氏又被进一步分为八个分支。这种一族四门八分的亲属结构明显影响到了集体化时期“人民公社”制在当地的实行。从1958年到八十年代初,中国的所有农村都实行公社制。它有三个组成部分。最低一级是“生产队”,生产队长不仅负责给队员分派每天的工作,而且为人们分工分。工分是根据工作表现,再考虑到队员的性别、年龄、健康、技术、所受教育,以现金或物质形式支付的报酬。中间一级是“生产大队”,队长制订每个生产队执行的基本农业生产计划。一个村里的生产大队一般由若干个生产队组成,大队干部就成为村中最有影响的干部。最上一级是“公社”,其行政人员是由县里的领导任命的。公社政府和党支部负责管理村干部的选举。
大川的“生产大队”的形成方式明显受到了人类学家所谓的“亲属的社会距离”之影响(见Sahlins  1972:189-204)。所谓“亲属的社会距离”是一种政治忠诚和经济互惠的原则,基于亲属间分化纽带。如前所述,孔家分成了四门,在大川又分成了八支。过去,这八支的居住地明显地被分为了几块区域。他们也拥有相互独立的果园、农田、打谷场和墓地。当大川成立了“生产大队”的时候,村中孔氏的八支就自然分成了八个“生产队”,仍然保有分开的地盘。村庄在1961年迁到了附近的高地上,耕地和住所重新划分,主要依据仍然是亲属界限。
1981年,大川的公社制瓦解了,农业生产分到了一家一户。“生产队”变成了“经济互助组”,大川的经济互助组仍然有较明显的居所和农田的疆界,还是基本按照孔家四门八支划的。因而,在村中的居住结构、行政管理、财产关系、公安事务、人际纽带,以及孔家与外姓的婚姻中,每个“互助组”形成了村里的一个单位。
在孔家的父系亲属中,人们如果能在五代内追溯到一个共同祖先,就算近亲,而不必远追到始来大川定居的四兄弟。这种亲属关系称作“五服”,在中国文化中是对葬礼中亲属所穿的五种丧服的通俗说法(见Wolf 1970:189-207)。在大川人看来,村里的所有孔姓人,以及永靖其它村的孔姓人,都是亲戚,但只有五服之内的人才算至亲。理论上,这种亲戚有义务必须参加对方的人生仪式,特别是葬礼;在困难的时候,他们也应该互相提供帮助。
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公共职位上,孔家人都在大川占有支配地位。从1950到1992年,村长、支书、大队会计、生产队长,以及小学校长几乎都姓孔。直到1993年,上级才任命一个姓罗的人当村小学的校长。
和中国其它地方的农村一样,大川的管理者也被称为“村干部”。大川在分田到户之后,村干部的行政权力急剧下降。但在收农业税、组织公益劳动、根据人口变动重划地块,以及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他们还是很有控制力的。如果谈到个人财产和从毛后经济改革的经营中获益,大川的村干部和前任村干部在经济格局中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因为这样的生意所需的关系网、银行贷款、外出阅历、市场信息、法律知识,以及国家政策的内部消息,他们都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追忆的社会史
虽说我的田野工作涉及到了大川村庄生活的历史与现实中的很多方面,但全书中所分析的田野志*材料还是集中于一件事,就是对供奉孔子与当地祖先的一个庙宇的重建。我将在第二章解释我为什么把这个场所称为“孔庙”,而不是“祖祠”。这座庙于1991年重建,在大川的宗教生活、亲属意识,以及权力结构的重构中扮演了核心角色。我们将要从社会记忆的理论视角考察与庙宇相关的每个具体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仪式知识、族谱写作、民众观念中的村史、对苦难的叙事、复仇政治、仪式意涵的对立观点,以及针对中国激进社会主义的态度。我将考察记忆是如何通过以大川孔庙为中心的活动被表述和传达的。本研究将以自下而上的方法处理中国文化中的追忆问题及国家权力如何极力左右人们的遗忘与选择性追忆。
初看起来,大川孔庙的故事似乎告诉我们,几十年来被禁止的很多传统观念与活动好象恢复了。但进一步的考察会让我们看到一幅复杂得多的图景。这些观念与活动并不是机械地返回到了过去;它们是与文化的创造相伴随的,受到毛时代地方经验的塑造,而且还渗透了当代的关怀。作为当地历史的一个标记,重建的孔庙当然引起了人们对村庄解放前和过去的广泛记忆,那时侯孔家人因为是孔子的后裔而享有特权,并且有可观的政治影响力和经济地位。但我们还应记住,孔家人试图为他们在毛泽东统治下的蹉跎岁月和毛后的社会变迁作出历史解释,庙宇的重建与这种努力是有很大关系的。因此,借用伯克(Peter Burke)的一个观点,我们最好把大川孔庙的故事看成“追忆的社会史”。(1989 :10)
大川的材料对于我们进行跨文化比较提供了非常有趣的基础。伯得那(John Bodnar)在考察了男人和女人是怎样追忆他们在一个美国汽车场里从二次世界大战到1961年的生活之后(1989 :1201-21)注意到,这些退休工人的自传叙事中有几个连贯的主题。他评价这些主题时指出:“记忆是一种认识的工具,历史行动者通过它来解释现实——而且这还表明,他们必须借助于社会环境,而不能单独做这些事。”(1989 :1202)你也许会问,历史的叙述者必须涉及的“社会环境”是什么呢?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从一开始就居于社会记忆研究的核心。
记忆的社会基础
一个世纪以前,心理学家们开始研究记忆,但除了少数例外,他们的研究都是在实验室里做的,运用了规范的实验技术,问一些与记忆起作用的普遍原则相关的理论问题。人们为了赋予心理学以科学预见的能力,将艾宾浩斯发明的检验口头学习结果的方法([1885]1964)接受过来并有所发展。在典型的记忆实验中,人们把无意义的音节等刺激当作回忆(recall)的对象。实验对象要经过精心挑选与培训。实验环境是标准化的,实验对象用来回忆刺激的时间被严格地记录下来。
这种实验会忽视记忆在真实生活的环境下的复杂运作,对于追忆(rememberance)的社会基础也很少关注。1976年的一次主要由英语国家的心理学家参加的研讨会上,与会者讨论了记忆的实用方面,耐瑟(Ulric Neisser)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了对记忆的社会起源的研究的偏颇: “如果某一问题是很有趣的,是记忆的有意义的社会方面,那么心理学家却很少研究那个问题。”(1978 :4)对于七十年代后期对记忆的心理学研究的状况,这是一个公允而清晰的批评。
在法国学者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的大作之前,同样的批评也适于社会学和人类学。哈布瓦赫是涂尔干的弟子和年轻同事。1925年,哈布瓦赫提出了“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 )的概念,用于研究在家庭、宗教群体和社会阶级的环境中,过去是如何被记住的。在摒弃了当时在欧洲流行的对记忆的几种心理学解释之后,他指出所有对个人回忆的讨论必须考虑到亲属、社区、宗教、政治组织、社会阶级和民族等社会制度的影响。为了证明自己的核心论点,他指出,在稳定的社区生活中每个家庭都有其私下的记忆与秘密,只向自己的成员揭示。这种“家庭记忆”并不只是个人记忆的组合。其实,它是对过去的集体重构(Halbwachs [1925] 1952 :287)。
毫无疑问,哈布瓦赫是忠于涂尔干社会学的基本观点的,但他并不是亦步亦趋的盲从者。倘若我们看看他在涂尔干的观点上添加了些什么,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个原创性的思想家。例如,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中提出了“机械社会”与“有机社会”的概念之后([1930] 1964 ),又集中讨论“集体意识”(collective consciousness)的概念——其实就是“社会一般成员中比较一致的信仰与情感体系”(Aron 1970 :15)。在涂尔干看来,集体意识包括了比个体存在更广的内容,而不止是某些具体的人的欲望(Aron 1970 :11-24)。在他那里,纯粹的个人思维几乎是荒谬的概念,因为语言与概念化是通过社会互动完成的。换个说法,在涂尔干看来,集体认同、道德与宗教,是个人对社会的体验,是比个人更大的力量,又是需要人们维护的意识(Douglas1980 :8)。
涂尔干从这个观点出发,发展出了“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的说法,把它解释成人类在部落典礼、仪式舞蹈、节日聚餐、以及公众假日中的文化创造力的基础。他在讨论这一概念的好几页里,试图证明文化创造力是主要植根于集体热情、共享的情感、统一的利益当中的,这与当时认为文化创造力是少数人的特权的时髦观点正好相反。
但涂尔干的思考中还是有一个问题。如果说在欢腾的时期社会或集体通过统一的仪式展示着文化的创造与更新,我们一定会问,在平静的时期,在行为有序而又常规化的时期,又是什么力量把人们绑到一起的呢?哈布瓦赫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说是集体记忆使得对过去事件的回忆活在日常生活中,完成了对历史的仪式性重演,使得在一段时间之后对群体身份的狂热典礼得以可能。(见Coser 1992 中的进一步讨论)
回过头看一下,哈布瓦赫对记忆问题提出了相当有原创性的思想,体现最好的是三本书。第一本是《记忆的社会背景》 ,其中提出了他关于集体记忆的基本理论。第二本是 《新约圣地的地理叙说》,这是一项历史研究,讨论了包括十字军在内的基督徒如何运用他们的宗教教育中形成的记忆,带着巨大的想象力在来到耶路撒冷时发现了圣地。第三本是《集体记忆》,将他的理论用来分析儿童的记忆,对时间和空间的看法,以及历史与记忆之间的差别。
社会记忆研究的三种取向
起初,哈布瓦赫开风气之先的研究并没有引起法国以外的太多注意。到七十年代,一些历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试图超越对记忆的纯心理学讨论。在近来对社会记忆的研究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三个基本的取向。
集体记忆取向
在哈布瓦赫之后,有些社会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试图研究一个社会群体中的成员分享了过去的什么,是怎样分享的(见Rosaldo 1980 ;Schuman & Scott 1989 : 359-81 ; Schwartz 1991 : 221-36 ; Valensi  1986 : 282-305)。在这一研究方向之下,坎纳顿(Paul Connerton)(1989)研究了神话和历史的仪式性重演,左纳本得(FranÇoise Zonabend)(1985)考察了一个法国村庄中地方史的概念是怎样同复杂的人际关系网,将家庭、教堂、学校和工作场所联系起来的。
官方记忆取向
这个取向是要考察社会的统治者如何通过大众传媒、教育制度、主流艺术、公众纪念,以及官方编年史委员会,操纵公众的历史概念(见K . Baker 1990 ; Goody 1986 , 1987 ; Kuper 1983 : 33-54 ; Lindstrom 1982 : 316-29)。在这方面,亨特(Lynn Hunt)(1984)、霍布斯鲍姆(Hobsbawm)等(1984)、雷恩(Chritel Lane)(1981)集中于不同政体在历法改革、宫廷仪式、历史典礼、国家假日等方面对社会记忆的操纵。
民间记忆取向
对公众抵制问题感兴趣的学者试图把握某些社会群体的成员共享的玄奥又经常是半神秘的历史观,这些人不一定坚持占统治性地位的、大众化的或官方对过去的说法(尤其可参考 Popular Memory Group 1982 ; R.Watson 1994)。这些学者在分析反记忆的阐述时一般用它来证明对各种形式的统治的反抗。一项相关的研究是斯科特(James Scott)对马来尼西亚一个村庄的研究,他说,在这里,贫困的村民创造了一种“记忆中的经济”,将旧的土地制度中很多原来不吸引人的特点说得天花乱坠、锦上添花,以此来谴责机械耕作的负面影响(Scott 1985 : 178-83)。在对族群的人类学研究中,记忆与反抗之间关系的主题尤其受到了持续关注(见Handler and Linnekin 1984 : 273-90 ; Hanson 1989 : 890-902 ; Herzfeld 1985 1986 ; Rappaport 1990)。民族记忆在与外部世界接触的关键时刻受到激发,从而为族群身份观念创造了基础,形成少数民族群体抗衡统治文化及其所带来的社会变迁。
从记忆研究到中国研究
对中国社会记忆的研究会遇到特殊的挑战。中国文化绵延几万里,上下几千年。“在儒家思想传统、佛老影响下的艺术、诗词、宗教中体现出来的哲学、政治理论、伦理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连续性与统一性。”(Diamond 1969 :1)中国文化延续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知识传播的复杂体系。一个有素养的中国人不仅需要记住与过去有关的大量信息,而且要基于这些过去建构道德理性(Elvin 1991 :33-61 ;Ryckmans 1986 ;Schwarcz 1991 :85-109)。
在中华帝国时期,对于那些想在科举考试中获取功名的人,记诵(memorize)经典文本是相当关键的。(Chaffee  1985 ;Miyazaki 1976 ;Lee 1985)这在当代中国同样重要,特别是对于城市里那些想在高度竞争的教育体制中成功的有志青年尤其如此(见Gardner 1989 ;Shirk 1982)。孩子们从小学就开始记忆古代王朝的断代、历史人物的名字、古诗中的长篇佳句。
对于农村人来说,对过去的事与物的精确追忆同样重要,那里的当地历史是同家族群体的认同结合在一起的。在这些群体中长大的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口述的、文献的和操作的媒介,了解他们的过去,他们的世界观和行为必然都受这种学习过程的影响。其中一个著名的例子是祖先崇拜――“中国人的实质性宗教”(C . K . Yang 1961 : 53)。祖先崇拜依靠家族叙述、祭献仪式和续修家谱,激发了人们对死者的记忆,使每代人想起自己的身份与义务(见 R . Watson 1988 : 203-27)。其它的公众纪念行为,象龙舟比赛、庙会、社戏,也在占人口总数80%的农村里构成了对群体身份的高度感情化的展示。
研究当代中国的社会记忆有一个特殊的困难,因为所谓“社会工程师”试图左右人们的追忆与遗忘(Dirlik 1978 ; Feuerwerker 1968 ; Madsen 1990 : 149-74 ; Schwarcz 1987 : 177-79)。时过境迁,中国当前的体制还在几个层次上对社会记忆保持着严密的控制。在档案方面,这种控制采取了限制接近历史文件的方式。在大众传媒和公众教育方面,控制是通过审查、政治宣传、小心撰写和重写历史课本完成的。在更私人化的层面上,对于那些对过去讲出了不刊之论的人施以恫吓,有时甚至靠肉体的惩罚。学者们主要是在研究国家和知识分子的关系时涉及到对社会记忆的有形控制(见 Goldman 1967 ; Goldman , Cheek , & Mamrin 1983 ; Unger 1993)。但还有很多工作有待完成,特别是需要有自下而上的个案研究,集中于草根社会对于官方这种控制的反应和变通。
还有一个迫切的需要,应该把对社会记忆的研究同对毛主义运动影响的一般性研究,以及对毛后经济改革的研究结合起来。拉夫(Gregory Ruf)(1994)对四川农村的研究说明,市场经济的兴起为村镇里那些能够成功适应毛后改革的干部提供了新的机会。他认为,自从集体化农业结束之后,很多干部发现他们的权力在削弱,最后他们的领导职位形同虚设,他们再也收不了税了,调停不了纠纷了,也无法有效执行国家交给他们的行政职责了。但另外一些人却不同,他们为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奠定了基础,使自己在当地人民中成为成功的人物,与上级领导和大老板们建立了有效的联系。此外,体制外的城乡居民由于巧妙地把自己描画成社区利益的代言人而平步青云。
阎云翔(1992)曾勾画出在政治动荡与毛后改革的过程中穷通无常的戏剧性变化。他指出,在五十年代初,很多穷苦农民在共产党发动的土改中成为政治积极分子,因而对于那些被划为“剥削阶级”成员的人(主要是地主)有了统治权。有些积极分子成为村干部,但后来又被更有文化或更有权力欲的竞争者所取代,常常会遭到屈辱的对待。八十年代经济改革开始后,经常可以看到以前的村干部跌将下来。同时,有些原来被划为剥削阶级成员的人迅速重新富裕起来,甚至有了政治影响力。由于这些变化是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发生的,我们有理由认为,对毛泽东主义的记忆可能是相冲突的,要在一个社区中讲明了,也许就会很有杀伤力。
事实上,最近的很多田野志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证明对毛主义社会主义的记忆大大影响了中国公民当前的行为与政治态度(Huang 1989 ; Kleinman 1986 ; Potter & Potter 1990 : 255-56 ; Siu 1989a)。这些研究表明,由于人们面对着更新的观念、更广的社会接触、八十年代以来的价值变迁,大家对毛泽东时代的记忆被重塑了,对它们注入了新的意义,有了新的参照系。
本书的两个主题
我一度痴迷于上述社会记忆研究中的各种内容,然后又在1992年继续进行对大川的研究,去提问题、听村民讲,试图理解村庄的过去是如何作用于村民的生活的。研究的结果是对一个农村中记忆的作用的叙述,这个村庄曾号称有辉煌的历史,从共产党胜利以来则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中将在两个主题下考察大川的资料。第一个涉及了人类的受难,包括个人的遭遇和社区的挫败。第二个涉及到对灾难的处理,以及在政治迫害、经济萧条、文化中断之后的复苏。
我之所以要考察第一个主题,是因为从五十年代早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很多大川人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这个阶段,有150多个或是姓孔或是与孔家有姻亲关系的人由于他们或他们的父母被划为“阶级敌人”、“坏分子”、“反革命”、“富农”、“大地主”或“搞封建迷信活动者”而成为社会弃民。如前所述,水库的修建导致了村庄被毁、人民流离,大批良田和成百座坟茔丧失。与移民相伴而来的是1958-61年大跃进期间人为造成的食物和药品的短缺,这导致了至少五十人丧生。政治斗争使得孔家人经历了一场极端的文化断裂,而在大陆农村又并非只有这一处,在1974年毛泽东发动的全国批孔运动中,孔家人被迫屈辱地参加了诽谤他们那著名的祖先的群众大会。
命途多舛的大川孔庙正可反映孔家人在毛时代遭受的苦难。五十年代发动土改的政府官员没收了孔家的庙田。接着,那些负责管理庙田、典礼服务,以及村中小学的有文化的精英成为政治迫害的目标,甚至遭受了身体的虐待和当众的羞辱。所有的庙中活动被终止了。在大跃进之初,孔庙先是被政府下令封掉,后来又为水库所毁。最后,就在毛时代行将结束的时候,早被封死而又破败不堪的孔庙终于被拆掉了。
我之所以要考察第二个主题,是来自于后来的复苏。中国领导人在八十年代初期发动了农村改革,取代了毛时代国家发展的激进模式。随着大川的复苏发生了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了孔庙的重建。这个神圣场所既纪念了远古以来的辉煌世系,更成为一个遭受了严重创伤的社区的近期历史的纪念碑。这代表了一个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人们得以恢复宗教价值和仪式知识。
从社会和政治角度来看,大川孔庙的恢复象征了权力关系的一种重大转变。重建计划是在村中一群中老年汉子的带领下进行的,这些人全姓孔,大多在毛的统治下遭受过政治迫害与社会歧视。
他们之所以能够在八十年代扶摇直上,是因为他们在村庄生活中的两个重要领域扮演了决定性角色。1984年,一个临时祖龛建起后,这群人中的老者成为村中迫切需要的仪式专家。然后他们又一同准备重建孔庙。从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这群人中的年轻人在要求政府为水库移民赔偿的当地运动中成为积极分子。他们最终成为大川的最高干部,与老的仪式专家联合起来筹钱重建孔庙。这些人在重建庙宇的活动中结成的联盟带来了当地社会秩序与权力关系的转变。简言之,大川及其孔庙的故事是一群自豪而富有创造力的人民在其文化认同、历史感和宗教信仰经受了痛苦打击之后重建生活的一个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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