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在邵阳过了一回端午,我和孔令志夫人潘赛菊在一家小餐馆吃饭。
潘大姐和孔令志是同学。虽然人到中年,却依然光彩照人,干净利索。我们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说着老孔周围的人和事。邵阳的老百姓普遍认为,邵阳的领导,那一届是搭配得最好的。我来邵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到邵阳市委书记周本顺。我也听过周本顺在会上的一次讲话,可惜他讲的邵阳土话,有些我听不懂。
我们进入一些感情方面的话题。老孔和潘赛菊,他们是相濡以沫的夫妻。那时候他们还在工厂,孔令志在“文化大革命”中,以他的倔强,率真,受到的冲击还不小。感情虽然好,他们却很少时间在一起。在家里一起吃饭的机会也不多。
老孔在家里吃饭,喜欢啃生黄瓜,吃西红柿。两人相约,见面的时间有限,回到家里,不谈工作。
实际上,他们很难做到这一点。
潘大姐心胸开阔。我们谈到一些婚外的感情,大姐说,一些年青人把他当成偶像,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我并不在意。他对我很好。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妻子。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喜欢说三道四,可是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任何一个妻子都希望她的丈夫受人尊敬,谁也不希望自己丈夫到处不受欢迎,处处令人讨厌。他们相约:只要不在一处,每天晚上十点钟要通一次电话。
有一回晚上十点,我给他们家去了一次电话,电话是大姐接的。
你现在才给小姐电话啊?
我愣住了,沉默了几秒钟。我说,是我,大姐。
大姐在那一头也愣住了,末了,她还是听出了我的声音。她说,对不起,大陆。我还以为是老孔呢。他上北京去了,说好要给我来电话的。
多少年了,孔令志离开邵阳以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了。我对大姐的印象却一直很好。
席间,大姐有一句动了感情。她说,老孔把自己都交给了老百姓,可是还有人喜欢对他说三道四。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前任湖南省委书记熊清泉说:孔令志为人坦率,办事果敢,能力强,严于律已,的确是个好干部。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群众那么喜欢孔令志,而我们上级却总是对他不放心。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孔令志”现象。
有人说:你那么喜欢孔令志,为什么你在任上的时候,不重用他呢?熊老反而不能说什么了。
十二
我的采访对象中,有两个人不能不提及。
一个街头小餐馆老板,是湘潭来的下岗工人。和我说到孔令志,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问了孔令志的一些情况。他猜想我是不是省里来的干部,微服私访的那种。他说,我们市长什么都好,就是有情人。我笑了,问,他的情人是谁呢?他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的。
一个男人有一个红颜知己,在我们时代,已经不算什么事了。我只能把他理解为,老百姓太爱孔令志了,所以希望他完美。
另一个是官员,他是邵阳市政府下面一个部门处级干部。他和我说到孔令志,喜爱和拥戴之情溢于言表。他借给我一堆报纸,报纸已经装订成册,孔令志的文章,对孔令志的报导,他都用铅笔特别标明。他说,他现在还不想说什么,等将来退休了,他一定写一点孔令志的什么,报纸就是他搜集的部分资料。
他对我说,大陆,你一定要写写孔令志,他真好。为邵阳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相同的剪报我还在一位教师那里看到。
邵阳老百姓对孔令志的关注方式很多,赞美,骂贪官,还有批评。
一位洞口县普通干部给孔令志写信:你给公安题的一幅字,不注意写错了一个,请你改过来。
和我们时代对官员的冷漠相比,老百姓这分关注也令人感动。
孔令志有两件事干得让邵阳人直树大拇指。
一件是洋溪小学搬迁。洋溪小学在市郊区污染严重的化工厂区内,是一所解放前就有的老学校。60年代,化肥厂在距学校100米的地方兴建,80年代,化肥厂紧邻学校建了硫酸二钾车间、球磨机车间,这期间,周围又陆续建了一些工厂,成为邵阳市化工厂区。学校有一次70多名学生一起中毒。1987年,市里环境保护部门作出结论:现校址不宜办学,建议搬迁。建议一出,却一拖再拖,拖了8年。
乡政府,教育局,区政府多次给上级打报告,都没有结果。
乡政府觉得:学校先建,拆迁费应由厂里出。
工厂不干了:学校是地方的,此事与工厂无关。
孔令志刚到邵阳不久,人大代表联名提出了这个问题。孔令志说,今年一定要解决。
春天,孔令志和一位副市长去了。仅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就筹集了建校资金80万元,孔令志责成乡党委七个月内把学校建好。
乡书记说:建校要占农民土地,农民要招工指标。
孔令志说:集资建校是为了他们子弟好好念书。没有要招工指标的道理。
乡书记说:这恐怕不行。
孔令志很干脆:不行你打辞职报告。
这一来倒让磨招工指标的乡书记生出敬意。学校很快就建成了。
孔令志在会上说:邵阳市有一千多所学校,我今天之所以到这里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因为这个学校的问题迫切需要解决,二是让各级干部知道,当干部应当怎样为群众办事。
孔令志经常说:要当官,还要会当官。
上个世纪90年代初,邵阳案件多,一严打,数百名罪犯外逃。孔令志初到邵阳,拍板做出悬赏50万元追捕逃犯的决策。到年底,400多名逃犯被抓获,一时民心大快。
十三
孔令志确实做了一些事,在邵阳。可是有人吹风,有人冷嘲热讽了:孔令志这样做是收买民心。
孔令志淡然一笑:收买民心总比收买官心好,共产党干部连民心也收不拢,还谈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老百姓眼里,我不只是孔令志,我是政府的形象。
孔令志在这里生造了一个词:“官心”。我们的时代,收买官心的可是大有人在,哪里没有靠收买官心发迹的小人呢?官场上腐败贿赂成风,孔令志太清楚。孔令志说,官场上有人走斜线,一心往上爬,我不。我不怕吐血,不怕累,我走的是横线,老百姓喜欢的事情,我干。老百姓戳脊梁骨的事,咱们不干,也干不了。孔令志最厌恶跑官,也鄙视那些跑出成果的官员们。
孔令志和我开玩笑:你相不相信,我天生是那种做官的料,从小学开始,先是少先队大队长,在大学,在工厂,一路上做了官来,共产党没有亏待我们。如果社会风气再好一点,我也要据理力争,跑一跑官,可是现在,咱不能跑。
孔令志离开湘潭一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令他尴尬的事。湘潭一百多名出租车司机开车到长沙上访,抗议过高的税费,结果造成交通堵塞。司机们打出标语:强烈要求孔令志市长回湘潭工作!这件事虽然和老孔没有任何关系,可也把他吓住了,万一组织上追究此事,和他总有那么一点关系。游行和他没关系,但是打出的标语和他有了牵扯,他倒说不清楚了。这种事,又不能向上级去解释,越解释反而越麻烦。更何况,老孔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离开湘潭已经一年多了,司机们上访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孔令志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一个不服从分配、闹情绪、背后煽动闹事的人。那一段时间,他连湘潭也不敢回了,怕有人说他和游行有什么瓜葛。他的一个朋友知道了这件事,笑他:老孔,你这是怎么了?这件事于你不是坏事,司机游行,要求你回去工作,这说明湘潭老百姓喜欢你,留恋你,喜欢你,留恋你,说明你的工作做得不错,你何惧之有?
孔令志想了想,也是呀,这对他算什么呢?
我们的时代,有些官员把心藏起来,做事没心没肺;有的人把心腌了,进入麻木状态,不疼不痛,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孔令志做不到这一点,他经常为一些事拍案而起,发火,骂娘。
调邵阳,孔令志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在湘潭,他手上还有几件事情没干完。省委组织部长说,给你一星期时间,把手上工作交接清楚。
孔令志无话可说,一个星期以后,就去邵阳报到上班。
最让孔令志头疼的是邵阳很多国企工人下岗,工人要吃饭。干部素质差,是一个重要问题。但干部的培养成熟有一个过程。面对一些离退休老工人,举着“要饭吃委员会”的标语来找市长,老泪纵横的时候,孔令志的心情苍凉悲壮,孔令志对企业班子做了大刀阔斧的整顿。
孔令志说:如果我撤掉三分之一,降了二分之一,群众就能吃上饭,吃好饭,那还行,可是事实上做不到,只能慢慢来。
孔令志在人代会上说的那一段话,其实是没有机会说的。那一天的发言已经到 了最后,朱鎔基说着说着,问了:小孔来了没有,来了说说你的意见。孔令志就说了,群众最关心的热点问题是什么?是就业,是吃饭,要是没工作,连吃饭都是问题,老百姓还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腐败要不要反,要。但是你首先要让群众吃上饭,吃好饭。这一段话恰恰被在场的《美国之音》记者记录下来了,全文播发,而且还加了评论:孔令志是中国官员中敢讲真话的的人。
十四
那一年,邵阳市有50%工厂停工,60%的工人没工资。
孔令志说,我焦心的是这个。我累。吐血,喝酒,也为这个。
95年春运期间,广铁集团长沙铁路总公司增开了邵阳——广州的临时快车,营运到正月十五。
广铁集团总经理廖济广亲自到邵阳检查春运工作,餐桌上,孔令志端起酒杯说,老廖,我喝8杯,你喝一杯,我为七百万老百姓提一个要求,把邵阳至广州这趟车开下去。廖济广也动了感情,一击掌:令志,你是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延长营运时间,是不是设专线,得先有一个可行性调查,通过实地考察,决定设此专线,孔令志又从有限的财政中挤出钱来修整车站道路环境,这趟列车后来改成特快,第一趟车开出邵阳的时候,孔令志一一和列车员握手。
这一件事,邵阳人说,孔令志为邵阳立了一大功。
96年,是孔令志最忙的一年。孔令志因此累倒了,在医院里,前来探看的干部、农民、教师络绎不绝。一位农村大娘送来两只母鸡,潘大姐坚持不受,大娘后来生气了。潘大姐只好收下,这两只鸡后来送到了集体食堂。医院病房里堆满了群众送来的无数鲜花,没地方摆放了,潘大姐只好请秘书把所有的鲜花送到各个病房,代市长送给病人,希望大家早日康复。
孔令志每天躺在病床上处理一些必须处理的事情。医生对孔令志的生活作了种种严格规定,那一次病愈以后,孔令志还是听从医生劝告,把烟戒了,酒也不喝了,实在不能推脱的时候,就以一点红酒代替。
十五
96年除夕,已经接近0点了,孔令志还和他的妻子潘赛菊呆在卧铺车厢里。
他们要回到湘潭过节,那里有他们的儿子。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节目。主持人宣布:再过几分钟,我们将跨进新的一年。
潘赛菊说,老孔,看来我们得在车上过除夕了。
这个时候,孔令志的手机响了。
孔令志说:新年好。
对方也说:市长……新年好。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孔令志说,你是……
电话中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我是印刷厂工人,我的老婆要生孩子。老婆现在送到医院里了,可是医院里没有人了,我没有法子,只好给你打电话,麻烦你了,市长……
这可把孔令志难住了。他认识医院院长,可是联系不多;一时间找不到电话。
潘赛菊看孔令志急,也帮他翻电话本。电话找到了,孔令志拨通了院长家的电话。
孔令志说:我是孔令志,先问候你新年好。还有一件事,一个工人妻子要生孩子,现在正在你们医院里,你马上回去安排,一定要让孩子平安生下来,如果出什么意外,我可唯你是问。
院长说,市长放心,我马上就去。
孔令志和潘赛菊相视一笑。你这位市长当得真风光,三十晚上还在领导别人老婆生孩子。
孔令志也生出一些感慨:是啊,老百姓找到市长的时候,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如果他们自己能有一点法子,他们不会来找我。
孔令志到邵阳没多久,邵阳发生了震惊全国的“1。31”大爆炸。
爆炸发生在19点50分。52分,邵阳市柑桔研究所所长刘晓林第一个向孔令志报警。孔令志几乎在几分钟内赶到现场。
20.20分,现场指挥部成立。
孔令志穿着一件风衣,手执电筒,会同各个部门头头脑脑指挥抵御这场突然降临的灾难。
21.40分,省委、省政府收到邵阳报告。副省长、公安厅长凌晨三点到达事故现场。
在处理“1.31”爆炸事故的日日夜夜里,孔令志几乎没回过家,偶尔回了一次家,也是一身泥泞一头摔在沙发上……
事故过后,孔令志向中组部提出要求:请求处分。
在市委常委会议上宣布处分决定的时候,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孔令志的这个处分是申请来的!
十六
孔令志在邵阳前后呆了五年,五年里,什么样的麻烦都被他碰上了:大爆炸,水灾,大面积国企职工下岗……经济的不景气再加上自然灾害,给他这一段官宦生涯涂抹了一层悲壮色彩。
我第二次去邵阳的时候,市面上多了一些变化:市中心增加了一座立交桥,中心街道虽然仍然拥挤,可是人堵车堵的事已经少多了。街道两旁仍然混乱,沿街到处是小贩摊位。
孔令志告诉我,从目前情况看,我们暂时只能整治到这一步了。我们的社会保障体系脆弱,工人一下岗就无法生活,如果这时候,我们让城管来整治街道环境,不是不能够,而是不忍心。老百姓很苦,要是我们为了市面市容,连个小摊也给他撤了,他们就没法活了。
去年春天,我和潘大姐通了一次电话。潘大姐告诉我,中纪委和省纪委联合调查组,正在邵阳调查孔令志。这事让我大吃一惊。孔令志的荣辱升降,虽然和我八杆子打不着,可是,我不愿意我心中的一个形象由此毁损。
很快我就知道了事情原委。把这件事和孔令志的一些作法联系起来,你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有一段时间,孔令志不在邵阳。市委、政府、人大一些领导根据邵阳的实际情况,同意一批走私车在邵阳上户。市财政一下子进了1000多万罚没收入。
孔令志回来以后没多久,大笔一挥,800万不见了。
一个记者知道了这件事,悄悄给中纪委写了信。
此事一下子就惊动了中国高层,中纪委和省纪委联合调查组很快成立,赶赴邵阳。
事情很快就查清了,孔令志动用了这笔钱。
邵阳市下岗工人多,社会保障体系脆弱,下岗工人的生活无法保障,社会就容易乱。孔令志曾经亲自处理过多次工人没有工资发,到市政府请愿的事情。孔令志大笔一挥,800万就流向了这群特别需要照顾的弱势群体。情况查清后,中纪委很快走了,省纪委也很快走了。
可是既然查了人,结论总是要作的,总要向公众有个交待。
省纪委的结论是:作法不妥,情有可缘。
这个结论很有意思。算是那种含有浓重人情味的批评。
作法既然不妥,责任当然是要负的,尤其是领导责任。孔令志为此写了一份检查。
检查作过了,可是有人为孔令志不平。孔令志没从其中拿走一分钱,邵阳是个穷地方,市里需要用钱的地方方方面面,可是他最先想到下岗工人,这真是不容易。
在处理这件事的同时,孔令志因阑尾炎在长沙住院手术。头天缝合伤口,第二天就飞赴北京。这是97年的春三月,北京在开人大会议,孔令志是人大代表。
十七
孔令志的意思:老百姓是怕官和不近官的,老百姓来找你,一定是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了。
老百姓找你干什么?因为你是市长啊。
我看到不少工人写给孔令志的信。一个志愿军战士给孔令志写信,他是市洗衣机厂退休工人唐竹清,他七十多岁了,他是在医院里给孔令志写的信。唐竹清参加过土改,参加志愿军,立过三等功,在六七家企业干过,最后在洗衣机厂退休,现在洗衣机厂连工资也发不出了。
唐竹清没给孔令志提出任何非分要求。只希望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他志愿军战士相同的待遇。
孔令志告诉我:他划出800万的时候,思想也考虑再三,这时候,他想到了唐竹清。
对一方行政长官的文字、图片报道,从《人民日报》到地方政府机关报,都有若干严格的规定。位置,字号大小,都特别讲究。在孔令志当选市长一个月后,《湖南日报》发表《市长孔令志上任伊始 第一件事:抓菜篮子》。邵阳的报纸这一时期也特别活跃,《邵阳日报》接连发表了短评《赞“欢迎舆论监督”》、《为市长公布手提电话叫好》,《我们盯着你:孔代市长》。
市长是公众人物,公众人物制造出的新闻更容易吸引百姓的关注。
对邵阳的孔令志而言,他的行政职务远远不如他的名气,明星效应。
大大小小的报纸都把眼睛盯在他身上。加上那几年里,孔令志身上的若干事情,在省内省外形成一股强烈新闻冲击波,各路记者纷至沓来。
从地理环境、经济发展情况,邵阳都没法和过去孔令志任职的湘潭比。如果当初,孔令志对省委对他的工作安排有意见,有看法,抱着来邵阳做几年太平官的想法,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在我们现行的政治体制下,也不是不可以。那样的话,孔令志就不是孔令志了。
孔令志调离邵阳的时候,省委再一次找他谈话。
要么,继续留在邵阳,做一把手:书记。要么,还有一些位子(这里的位子,雅话俗说,近似于蛋糕,乌纱,也类似于封建官场的“肥缺”)可供挑选。
孔令志说了,反正你们知道我脾气。我不在乎乌纱,只要让我不玩虚的,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怎么安排都行。
孔令志来邵阳,三拳两脚,反而弄得一鸣惊人了。
1995年底,邵阳市统计局发布公告:邵阳市今年招商引资的总数,是过去十七年的总和。
这一切成绩,和孔令志大胆泼辣的性格,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风有关。
人最怕比较。一比较,敦优敦劣,一清二楚。我相信,孔令志在这一点上,要是遭一点忌,完全是可能的。孔令志最怕别人拿这一年的成绩和过去十七年比较,这也是他无计可施的地方。
因为,数字是统计局公布的。
十八
邵阳在那些年头里,有些红红火火的变化,资金的不断流入给城市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孔令志也高兴,但是他不居功自傲。他不相信邵阳搞不好,虽然他觉得很难。
孔令志决不抵毁他的前任,他说,我们的工作套路不一样,不能说我这一套就比别人那一套好。
孔令志的率真有别于许多深藏不露的政客。
什么是政客?政客最大的特征是永远握有真理,永远不会犯错误,永远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永远理所当然地获得拥戴。
孔令志和我第一次见面,就说,我有好多毛病,急躁,有时候还喜欢骂人。
后来熟悉了一些,知道了他的故事,正如他所说,他的优点和缺点很明显,但是,喜欢他的人很多。
一个人的缺点与优点,犹如高山和平地。没有缺点才是一种可怕的缺点。
恰恰是,孔令志过于鲜明的个性,反而使他所处的位子黯然失色了。
在湖南,在厅级干部中,孔令志是个名声在外的人物。
一个雨天,我们坐在卧室里,谈到毛泽东。孔令志说,毛泽东的晚年如果不是呆在滴水洞中,而是到工厂,到农村,到基层百姓中去看一看,少一些政治斗争,现在中国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孔令志的言论,有人说了,孔令志,不懂政治。
孔令志有山东人的豪放,从小生活在北方,又有着东北汉子的质朴。孔令志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带着家小闯了关东,在吉林德惠生下孔令志,长大以后,他在南方扬州工学院上学。80年代在湘潭市任副书记,市长。
孔令志调任邵阳后的一个月,有一次路过湘潭,在这里,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在乌石乡,74岁的老太太冉慧珍和十岁的孙女陈迎艳见到了来看她们的孔令志,人未开口,眼睛先红了。
陈迎艳在乌石乡读小学。这个可怜的孩子,刚刚出生一个月,父亲就患肝癌去世。一岁时,母亲改嫁,留下她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开头几年,母亲还常常隔三差五来看看她,她四岁那年,母亲又因为夫妻吵架,寻了短见。那时候,孔令志还在湘潭做市长。孔令志找到希望工程办公室,表示结对资助陈迎艳上学。孔令志承诺:今后无论调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要帮助陈迎艳上完学。
孔令志此后真的就调到邵阳,月底,孔令志托人从邵阳把钱送来了。
孔令志这一次是路过,他把一只新书包,一件牛仔衣和一双新鞋送到陈迎艳手里。他看着她试衣服,给她系上鞋带,做了这些,孔令志对老人说,他马上就要去长沙,然后去北京参加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他留下500元钱,嘱咐用于孩子的读书。老人热泪连连,泣不成声。
孔令志安慰她:你不要谢我。我是人民的公仆,做这些事是应该的。以后不管我在哪里工作,我都会支持小艳子把书读完。老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一个劲落泪,拉着孔令志的手摇了又摇,令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孔令志重情,无论大事小事。小到关爱一个孩子,大到一笔划出800万。
十九
我们有时也谈到感情。有时候说到动情处,都有一些激动。
男人之间,一般不探问对方隐私的那些东西。但是我相信,在大姐之外,一定还有着热爱孔令志的异性。作为男人,他自有一股迷人的魅力。我想那些热爱并非仅仅对方是异性,握着某种可以使用的权力,我知道的好些故事的主人,都是对孔令志有一种天然的,对英雄的崇奉。
我注意到孔令志在生活中的不刻意。有一天,下班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孔令志的司机和我,还有两个远道来的朋友,我们选择了一家东北小餐馆。上来的大抵是冷盘和水饺,油炸花生凉拌黄瓜之类,加上两瓶啤酒,末了,朋友抢着埋单,孔令志哪里肯让,是他掏了钱。孔令志说,简单了一点,可咱们是朋友,是朋友就不会在意。要是客人,我就不敢在这里请人吃饭了。
即使是客人,孔令志的宴席上也不刻意讲究。那一回来了两位日本客人,是孔令志从东瀛请来的投资商,客席也是些家常的果菜,干鱼子,酒用的是邵阳好酒“开口笑”。席间,日本客人拿出一瓶清酒送给孔令志,这是客人特意从日本给孔令志带来的礼物。孔令志喝到豪放处,索性把清酒也开了,将日本朋友送他的礼物敬了中国朋友。
孔令志的谈锋机智而犀利,是不是因为这一点,他有意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我不知道。
89年夏天,湘潭大学的学生要反腐败,提出要和政府对话,而且特别点了名,要见孔令志。孔令志去了。湘大的学生喊着反腐败的口号,要游行。孔令志指着面前一个木棍上系着小瓶子的学生说了,你们骂谁都可以,但不要骂邓小平。学生说,怎么了?孔令志说,是邓小平恢复了高考制度,你们才得以考上大学的,谁骂他,谁就是被狗吃了良心。学生说,现在物价太高了,是政府腐败的结果。孔令志说,你们家住农村的,请把手举起来。一些学生莫名其妙把手举起来了,不知道孔令志要干什么。孔令志说,第一,你们是学生,不是直接的消费者;第二,物价上涨,主要是粮菜蛋肉,农副产品价格的上扬,只有这些产品提价了,你们父母才能多卖钱,才能供你们上学。严重的对峙一时间变成了一次谈心,学生们鼓掌。说到腐败,孔令志说,我们共产党内是有些腐败分子,我们也在抓。你们如果指出,谁谁谁腐败了,有证据,我帮你们抓起来。
学生一时间没辞了。
孔令志说,你们还游不游了?
学生说,我们听你的,不游了。
学生们其实不知道,在对党内腐败的憎恶上,孔令志情绪的偏激程度,并不压于他们。
中央对成克杰的处理刚刚在高层干部中宣布,还没有公开。孔令志对我说,成克杰收了那么多贿赂,真让人不敢相信,愤叹和愤怒溢于言表。
孔令志对那些跑官要官,贿赂索官的人给予无比的蔑视。他说,党内跑官成风,这是最让老百姓戳脊梁骨的事,有的人没有干事的本事,只有跑官的本事,这样的人一多,社会风气就坏了。社会风气不好,风源就在共产党内。
在邵阳,孔令志对青年干部特别提出六点要求——
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坚持发展才是硬道理;既要会当官,又要会干事;严格要求自己,廉洁自律;增强群众观念;要当官,就要乐于吃苦,要实干。
二十
孔令志是那种不说假话,套话的人,这种性格,令他在官场吃足苦头。
年初,孔令志去北京参加人代会。关于孔令志的调动,早在若干年前就传得沸沸扬扬。大会期间,朱鎔基来参加湖南代表团的讨论。在会上,孔令志又放炮了:很多东西,统得过死,比如工商、税务、比如金融。朱总理提高了语调,说,如果让你来管金融,中国不乱了套?孔令志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会议又一回讨论到腐败,孔令志说,说到腐败,高层更甚于基层。孔令志说这个话的时候,好多人都吓着了。说到机构改革,孔令志说,最难的也是基层。孔令志举了一些例子,国务院要撤并一些机构,可以撤,可以并,可以裁,可以带职下岗分流,最不济的,各部委还可以办公司,部委有这个条件。省里搞机构改革,也可以往下裁撤。孔令志也举了基层的例子:比如一个乡镇,吃皇粮的有一两百人,裁撤是不行的,往哪里裁?往哪里撤?连土地也让农民分完了。
总理批评他胆小。
孔令志说,我是胆大,不是胆小。
在中国领袖级人物中,朱鎔基是以威严著称的,很多人见到总理,唯喏唯恐不及,哪里还敢直抒胸臆?可是孔令志不。
孔令志可能会说错,可是孔令志说的是实话。
害得会上会下有人为孔令志捏把汗,说老孔敢犯上。
为这个事,我专门问过孔令志。孔令志说,我恰恰不这么看,总理虽然批评我,可是总理至少喜欢我这种性格,因为总理也是十分坦诚的人。说着说着,老孔反而乐了。
这就是孔令志。
二十一
孔令志刚刚从北京人代会回来,又风尘仆仆去了西安,参加一个和西部开发有关的讨论会。
接到省委组织部电话,孔令志匆匆从西安返回湖南。省委书记、组织部长找他谈话的那一天,我注意到他穿一件黑色衬衣,没系领带。
那天我刚好从外地去邵阳,孔令志说,大陆,省委领导找我谈话了。
接下来就是调动。对于调动,他很坦然。他觉得自己没白来一趟邵阳,为邵阳百姓办了一些他能够办的事,他很高兴。我们说到与邵阳相邻的一个市,他说,我们比他们好,我们的下岗工人每个月可以领到180元生活补贴。
我最后一次在邵阳搭乘的士,司机又和我热热闹闹聊到孔令志,司机说,他和孔令志的司机是朋友,特别知道孔令志的故事,邵阳百姓都舍不得孔令志调走。
知道孔令志调走的消息,9000868这个电话,那些天来都没停过。电话大多是干部群众打进来的。大家都表达一个共同的意思,希望老孔留下来。孔令志一一都回复了,孔令志反复向他们表达他的谢意,他感谢老百姓对他的厚爱。
好久以后,直到我写完这个稿子,这个电话仍然可以拨通。之所以不关闭这个号码,孔令志说,是因为他和邵阳百姓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公仆这个字眼如今已经被一些贪官污吏弄得变了味,人们说起它来,甚至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
可是我想,在老孔这里,这个味还是正的。